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扑在凤如倾脸上时,她正站在断崖边望着远处翻涌的墨色浪涛。
染着海盐结晶的裙裾猎猎作响,掌心里攥着三个月来第三十六份被驳回的奏章——户部用朱砂批的“靡费过甚“四字刺得她眼眶生疼。
“娘娘,港口那边又闹起来了。“亲卫将沾着鱼鳞的密报呈上时,她瞥见码头方向腾起的滚滚黑烟。
渔民们举着锈迹斑斑的鱼叉围在衙门前,咒骂声混着咸涩的海风灌进她耳中:“朝廷要建水师?
不如先把我们渔船的税银减了!“
晨雾未散,凤如倾踩着露水来到船坞。
昨夜被浪头打散的木板还横在滩涂上,钱造船师佝偻着背缩在阴影里,手里捏着半片雕着青鸾纹的船首像。“这是要装三层火铳的楼船图纸。“她将羊皮卷展开,却见对方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后退,浑浊的眼珠惊恐地望向码头石阶——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带血的鱼钩。
“您就饶了老朽吧。“钱造船师颤抖着将图纸推回来,“前日孙老爷送来三箱东珠,要是敢接这活计......“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桅杆断裂的巨响。
凤如倾霍然转身,正看见她命人秘密打造的试验船在众目睽睽下缓缓倾覆,桅杆上赫然系着三条染血的绦带。
“听娘娘在漠北打仗时,连马鞍都要镶金玉呢。“茶楼里书人摇着折扇,惊堂木拍得震响,“如今要在海上造什么铁甲船,怕不是要把国库都填进海眼?“满堂哄笑中,凤如倾攥紧了腰间弯刀。
临窗的孙海上商人正捻着翡翠扳指与人对饮,撞上她的目光时,嘴角扯出毒蛇般的笑纹。
暴雨倾盆的深夜,凤如倾浑身湿透地跪在郑家祠堂前。
青砖上的积水映出她发间垂落的珍珠,那是她典当了最后一件首饰换来的造船定金。“您这是何苦。“郑海军将领举着油纸伞出现时,檐角铜铃正被狂风吹得叮当乱响。
他解下披风裹住她发抖的肩膀,指腹掠过她掌心被缰绳磨出的血痕。
“这是郑氏商行三十年的积蓄。“他将檀木匣放进她掌心时,海潮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匣中银票还带着沉水香的余温,最底下压着半枚虎符——正是三年前他率水师血战倭寇时,被她亲手从尸堆里刨出来的信物。
暴雨初歇的黎明,凤如倾站在重新立起的龙骨前。
林舵手正指挥工匠将铁皮铆在船肋上,叮当声惊起一群海鸥。“娘娘您看!“亲卫突然指向海平面。
十余艘挂着各色旗幡的商船正缓缓围拢,桅杆上孙家标志性的红灯笼在晨雾中忽明忽暗,像极了嗜血的兽瞳。
郑海军将领俯身指点海图时,松烟墨的味道混着他铠甲上的铁锈气萦绕在鼻尖。
凤如倾的朱笔悬在“虎蹲炮“三个字上方,忽然察觉他的指尖正压着自己袖口的金线云纹。
潮声透过窗棂漫进来,案头烛火倏地一跳,将两道几乎交叠的影子投在绘满鲛人图腾的屏风上。
烛芯爆开的脆响惊醒了交叠的暗影。
凤如倾的朱笔在“虎蹲炮“三字洇开一团殷红,郑海军将领玄铁护腕下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着她袖口的金线。
松烟墨的气息突然变得滚烫,他铠甲上凝结的海盐碎屑簌簌落在海图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辰。
“此处暗礁形如犬牙......“他低沉的嗓音忽然顿住。
凤如倾抬头时,正撞进他映着烛光的眸子里。
窗缝漏进的海风卷起她鬓边碎发,缠绕在他护颈的银链上,缠成一道泛着冷光的蛛丝。
门外突然响起铁甲碰撞声。
林舵手捧着淋湿的《船政要略》冲进来:“娘娘,钱老把咱们的龙骨图纸......“话音戛然而止。
郑海军将领退开时带翻了砚台,浓墨泼在绘着鲛饶屏风上,将人鱼含珠的眼瞳染成了黑洞。
钱造船师的船坞飘着浓烈的桐油味。
凤如倾踩着满地刨花进来时,老匠人正把雕着青鸾纹的船首像往火塘里扔。“且慢!“她甩出腰间软鞭卷住木雕,火星溅在鲛绡裙摆上烧出点点金斑,“这是用南海阴沉木雕的避浪神鸟,钱老当真舍得?“
“娘娘何必明知故问。“钱造船师枯瘦的手指捏着三枚带血的鱼钩,“今早有人把这些钉在老朽孙儿的襁褓上。“他掀开墙角的草席,露出半截刻着孙家印记的船桨,“您要造的三层火铳楼船,龙骨比寻常战船多耗三百担铁木——这海上,容不下这般金贵的玩意儿。“
凤如倾忽然轻笑。
她解下臂缚扔在船台上,露出臂狰狞的箭疤:“三年前本宫在漠北雪原遇伏,就是用冰层下的铁桦木做了十架弩车。“指尖蘸着桐油在船板画出奇异的纹路,“钱老可曾见过鱼鹰捕食?
那长喙入水时要微微上翘三寸——“
老匠人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
他颤抖着抚过那些油痕:“减浪纹!
这是前朝水师失传的......“刨刀当啷落地,溅起的木屑沾在他花白胡须上,“娘娘如何得知要在舷窗加装活动的铁鳞片?“
“本宫七岁那年,曾在藏书阁读过半卷《工海志》。“凤如倾将烧焦的船首像放回神龛,“钱老若肯信我,明日便让您见见真正的铁甲鲲鹏。“她转身时,袖中落下一枚青铜罗盘,盘面二十八宿正指向惊蛰的方位。
暴雨在子夜时分再度降临。
凤如倾赤脚站在船台高处,看着工匠们将铁皮铆接成流线型的船腹。
林舵手捧着海图欲言又止,直到她将火把插进了望台的铜环:“可是胡三刀那边有动静了?“
“探子半月前有十艘爪哇船进了黑蛟湾。“老舵手喉结滚动,“但咱们的楼船还缺三十六架水轮......“话音被惊雷劈碎在浪涛里。
凤如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火把指向东南方——乌云深处隐约透出几点猩红,像猛兽蛰伏时半睁的血瞳。
郑海军将领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他玄色大氅滴着水,掌中攥着半截断裂的旗杆:“孙家商船在鬼头礁附近全速转向,船尾拖着血水。“铁手套刮过新铸的炮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们在往海里扔东西——“
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凤如倾看清了海面上漂浮的东西。
那些被铁链捆住的木箱正在渗血,箱盖上赫然烙着水师专用的火漆印。
浪头打来,一具泡胀的尸体撞上礁石,露出后背纹着的九头海蛇图腾。
“胡三刀在清剿叛徒。“郑海军将领的声音混着雨声,“三日前有批倭寇想投靠咱们......“他突然握住凤如倾冰凉的手,将虎符塞进她掌心,“现在起浪要两个时辰,足够把新装的十门虎蹲炮撤下来。“
凤如倾却反手扣住他的腕甲。
她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海图上蜿蜒的暗流线:“郑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怎么在冰湖上截断突厥粮道?“另一只手突然扯开领口银链,坠着的玉哨在暴雨中发出凄厉长鸣。
二十里外的鹰嘴崖突然亮起火光。
三十艘蒙着黑帆的艨艟从岩洞中驶出,船首狰狞的撞角上还沾着藤壶。
钱造船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领头战船上,他高举的灯笼照亮船身——那些本该是铁皮接缝处,竟镶嵌着可活动的青铜鳞片!
“本宫要的从来不是铁甲。“凤如倾的声音穿透雨幕。
她抽出郑海军将领的佩剑劈开浪涛,剑光所指处,新式战船的铁鳞片突然尽数张开,露出下面寒光凛凛的倒钩:“是能让海盗自己撞上来的......海兽。“
惊雷炸响的瞬间,东南方的猩红突然连成一片。
浓雾中传来刺耳的骨笛声,像千万条毒蛇在撕咬船板。
最高的那杆桅帆上,血底黑旗的九头海蛇正在暴雨中舒展身躯,每个蛇头都咬着半截尸体。
凤如倾的珍珠耳坠突然断裂,滚落进甲板缝隙。
她弯腰去捡时,看见漆黑的海水里浮起无数气泡——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深渊急速上浮,带起的漩涡将血水搅成狰狞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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