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来了。
它穿过城市高楼的缝隙,掠过行道树的枝桠,最后停驻在我们区的梧桐树上。
那些宽大的叶片便沙沙地颤动起来,像是无数双手在鼓掌。
风里裹着初秋特有的凉意,钻进我的校服领口,让瑞萨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暮色正在降临。
空像被谁打翻的墨水瓶,先是边缘泛起淡淡的蓝黑,然后那颜色越来越浓。
最后一抹晚霞像被夜色追赶的逃兵,正仓皇地撤徒西边的地平线下。
瑞萨站在区门口第三盏路灯下。
这盏路灯的灯泡总是比其他几盏要暗一些,灯罩里积满了灰尘和飞虫的尸体。
昏黄的灯光斜斜地照下来,将瑞萨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绿化带的灌木丛里。
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母亲临出门前硬塞进来的苹果在书包底部滚动,隔着帆布面料,瑞萨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圆润的轮廓。
每次滚动都会硌到同一个位置,那里大概已经泛红了。
明。
这个简单的词汇在舌尖滚动,带着陌生的重量。
明他就要踏入高中校园,成为一名住宿生了。
这个念头让瑞萨的心跳突然加快,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衣角传来轻微的拉扯。
瑞萨低头,看见月霞仰着脸看他。
她的鼻尖和眼眶都红彤彤的,今还特意换上了那条鹅黄色的连衣裙。
周日我随口过这条裙子很衬她的肤色,没想到她记到现在。
可惜下午在沙坑玩耍时沾满了泥点,裙摆上还挂着几粒细的沙砾。
两个精心扎起的辫子也早已松散开来,几缕碎发被泪水黏在脸颊上。
“周五很快就回来了。”
瑞萨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校服袖口有些粗糙,但我还是用它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路灯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她的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
每一根睫毛都挂着细碎的泪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镶了钻石。
“不要周五...”
她突然扑进我怀里,把整张脸埋进我的肩膀。
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校服,那片湿意逐渐扩大,贴在我的皮肤上。
“现在就不要哥哥离开…”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车喇叭声突兀地响起。
那尖锐的声音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向暗沉的空。
当瑞萨掰开月霞紧攥着衣角的手时,她的哭声突然爆发。
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但走到第三棵梧桐树下时,双腿突然像灌了铅。
回头望去,母亲正轻拍着月霞的后背安抚。
而她拼命朝瑞萨的方向伸着手,脸涨得通红。
她挣扎得那么用力,连一只拖鞋掉了都顾不上捡。
父亲摇下车窗时,他腕表反射的光正好刺进我的眼睛。
瑞萨眯起眼,那刺痛让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坐进车里,皮革座椅冰凉的温度透过校服裤子传来。
后视镜中的身影越来越,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黄点。
直到转弯,那个黄点还在固执地挥着手。
…
周三凌晨,我从噩梦中惊醒。
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王明还在磨牙。
瑞萨僵在床上,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布料黏腻地贴在背上。
“见鬼...”
他猛地坐起,额头狠狠撞到上铺床板。
那声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但居然没人被吵醒。
卫生间里,冷水哗哗地流着。
他捧起水往脸上泼,但冲不去那股莫名的燥热。
镜中的少年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的青春痘红肿发亮。
那颗痘痘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个羞耻的标记。
水流声中,突然想起上周月霞非要给我扎满头辫子时银铃般的笑声。
她的手在我发间穿梭,嘴里还哼着走调的歌谣。
这些都出现在那次梦里,很突然地出现,令地瑞萨猝不及防。
以及水盆中,那污渍就像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罪证。
周五放学的铃声还没完全结束,我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书包撞到了门框,但我顾不上查看。
蛋糕店的泡芙还带着烤箱的余温,香草奶油馅的——
这是月霞的最爱,她总里面的奶油像云朵一样柔软。
远远看见阳台上那个熟悉的黄色身影。
瑞萨下意识举起手挥了挥,动作大得差点打翻店员刚打包好的纸袋。
下一秒单元门被猛地撞开。
她像颗炮弹般冲过来,鹅黄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
“哥!”
她扑进怀里的力道让瑞萨不得不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洗发水的甜香扑面而来,是那种儿童专用的草莓味。
瑞萨僵硬地把纸袋塞给她:“给你的。”
“数学我考了满分!李胖又揪我辫子,我把他...”
她一手抱着泡芙,一手紧攥着瑞萨的手指,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温暖的手突然让他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
晚饭时,她照例把胡萝卜往我碗里推。
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四年,从她学会用筷子那开始。
但今,这个习惯却让瑞萨心头火起。
“自己吃。”
瑞萨拨回去的力道太重,一根胡萝卜掉在了桌上,在安静的餐厅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饭桌瞬间安静得可怕。
月霞睁大了眼睛,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母亲在桌下轻踢我的脚,父亲清了清嗓子:“瑞萨...”
月霞突然流泪。
眼泪大颗大颗砸进饭碗,在米饭表面留下一个个坑。
瑞萨放下筷子,注意到月霞正偷偷把青椒往碗里递。
“我不想和月霞一起睡一个房间了。”
月霞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脆。
“为什么?”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哥哥是讨厌我了吗?”
一旁的父亲摘下眼镜慢慢擦拭。
镜片在灯光下反着光,瑞萨看不清他的表情。
“瑞萨长大了...”
“不要!”
月霞突然尖叫,手肘不心碰翻了汤碗。
西红柿汤在白色桌布上迅速蔓延,像一滩刺目的血。
“月霞!”
可她如未听到般冲进卧室,摔门声震得吊灯摇晃不止。
“月霞!”妈妈没想到月霞会反应这么大,急忙敲门,“月霞!月霞!”
此刻父亲重新带上眼镜,意味深长看着我:“第一次?”
瑞萨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那股热意一直蔓延到脖子,微微点零头。
母亲回来默默收拾着打翻的汤碗:“她这性子...”
妹妹的哭声从卧室传来,就如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终于有机会走进卧室后,看见她跪坐在地上。
林瑞萨过去,她的手就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要!我不要分开睡!”
月霞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平日里清冷的眼睛此刻盈满泪水。
“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我以后会乖乖吃胡萝卜,乖乖吃青椒,乖乖不挑食的…”
瑞萨蹲下身,手指触到她脸颊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砸在虎口上。
“不是的,月霞。”
我的声音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只是...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要我了吗?”
她抽噎着质问,鼻涕泡都冒了出来,在灯光下颤巍巍地抖动。
“诶鼻涕都出来了。”
母亲走过来把月霞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月霞乖,我不是不要你。就像...就像你去年从儿童床换到大床一样,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父亲在一旁点头附和:“你哥都十五岁了,需要自己的空间。”
月霞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平瑞萨身上。
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我脖子上,双腿紧紧箍住我的腰。
“那我也要长大!我要和你一起长大!”
她的头发蹭着瑞萨的下巴,带着儿童洗发水特有的甜香。
瑞萨僵着身体,不敢像往常那样回抱她。
自从上周在宿舍做了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后,他对所有肢体接触都变得异常敏福
“就这么定了。”
父亲一锤定音,声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你们可以不用分房间,明去买高低床,月霞睡上铺。”
月霞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从瑞萨身上滑下来,脸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撇着。
父母对视一眼,无奈地同意了。
月霞转身跑进卧室,把门摔得震响。
回来吃饭时,月霞的位置空荡荡的。
母亲端着餐盘去敲门,只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不饿”。
瑞萨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别太自责。”
父亲夹了块排骨,酱色的汁液在米饭上晕开。
“这很正常,她只是太依赖你了。”
瑞萨点点头,却想起医生当年的话。
“这孩子情感发育迟缓,唯独对哥哥好,这种特殊依赖可能是她唯一的情感出口。”
…
夜深了,瑞萨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月霞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床的一侧。
她背对着我的位置,怀里紧紧搂着我常抱的枕头。
那姿势像个的问号。
瑞萨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碰到她。
床垫轻微的震动还是让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
睁眼望着花板,瑞萨开始数上面细的裂纹。
三十二...三十三...数到第七十八条时,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霞翻了个身,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我这边蹭。
瑞萨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似乎变慢了。
她的手臂搭上瑞萨的胸口,毛茸茸的脑袋拱进他的颈窝。
那触感像只寻找温暖的动物,带着熟悉的依赖。
均匀的呼吸拂过锁骨,带着淡淡的牛奶牙膏味。
“唔..”
她腿架上了腰,瑞萨僵着身体不敢动,连吞咽都变得心翼翼。
月光下,她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鼻头红红的,像个被遗弃的动物,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她不过是个不到九岁的孩子。
一个在黑暗中会害怕、在孤独时会哭泣的普通女孩。
瑞萨心翼翼地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指尖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这个生凉薄的生命,唯独对我敞开心扉,而我却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羞耻感想要推开她。”
“对不起...”
瑞萨轻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月霞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手臂收紧了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瑞萨的衣角,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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