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数到第七根蜡烛时,厢房传来熟悉的啼哭。那声音像钝刀刮骨,在潮湿的梅雨季里发霉。她下意识按着微隆的腹——那里又孕育着新的罪孽。
阿林端着药碗进来,十九岁的青年肩头还沾着夜露。烛光在他睫毛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衬得瞳孔愈发幽深。五个孩子蜷在墙角分食生芋头,最大的那个伸手来抓弟弟的衣摆,指缝里嵌着昨日抓挠的血痂。
\"李婆子今早问起...\"阿姐突然开口,声音比药渣还碎。
阿林捏着她下巴灌药,腕间金铃铛叮当作响。那是从去年死的接生婆身上取下的。\"她活不过端午了。\"他擦去姐姐唇边药汁,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祖传瓷器。
第七个孩子胎死腹中那夜,老仆撞开了别庄的腐木门。五个畸形儿正在院中追咬野猫,最的那个手腕系着褪色红绳,绳上金铃随蹒跚步伐发出细响。
\"长房殁了!\"老仆跪在青苔上,眼睛却黏在孩子们身上。那些歪斜的眼距、外翻的嘴唇,活像庙里泥塑的痴笑罗汉。
阿林突然低笑起来。他抚过阿姐枯黄的发梢,指尖缠着几缕断发:\"那年你,会永远给我熬枇杷膏的。\"厢房梁上还挂着风干的枇杷叶,像一排悬在空中的绿舌头。
祠堂的柏木门槛硌得阿姐膝盖渗血。族老们的目光像沾了盐的鞭子,抽在她隆起的腹上。偏院传来痴儿的嬉笑,夹杂着瓷器碎裂声——他们正在撕咬祭祖的供果。
\"验过了!\"三叔公的拐杖戳着她后颈,\"头胎正好是关进别庄那年!\"
阿林被铁链锁在廊柱下,忽然想起第一次钻进阿姐被窝的雪夜。她发间的桂花油香混着血腥气,如今都成了腐水塘里的泡沫。
行刑那日,五个孩子被按在塘边观刑。阿姐的肚子卡在猪笼缝隙间,像未及成熟的葫芦。当青石坠着笼子沉入黑水时,阿林咬碎邻二颗臼齿。血沫顺着铁链滴在岸边,很快被痴儿们用指尖蘸着尝了尝。
三年后的中元节,韩宅新家主在塘边焚纸。火光照亮他眉间阴郁,也照亮身后戴兜帽的少年——那是唯一活下来的痴儿,正用歪斜的嘴数着纸灰。
\"阿爹。\"少年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缝合的疤痕。金铃铛在疤痕末端摇晃,里面藏着半截指,指甲缝里满是塘泥。
阿林抚摸着儿子稀疏的头发,像当年抚摸阿姐临终前散开的发辫。塘面突然泛起涟漪,仿佛有无数苍白的手指在拨弄月光。
\"去请三叔公来。\"他对少年,\"就...塘里的莲藕该采了。\"
……
韩家的祠堂香火不灭,可血脉却早已腐朽。自阿林执掌家印以来,族中婚嫁之事便成了禁忌。叔伯兄弟,姊妹姑嫂,血脉纠缠如藤蔓绞杀乔木,诞下的子嗣一个比一个畸形——眼距宽如沟壑,嘴角歪斜流涎,活像一群从阴间爬回来的鬼。
宁识站在廊下,冷眼望着这一切,忽然瞳孔一缩——阿林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佝偻身影,黑袍裹身,枯瘦如鬼,赫然是阴蛊魔那老东西!
\"嘿嘿嘿……\"阴蛊魔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黄獠牙,枯爪般的五指抓起一个痴傻幼童,拎到井口边晃了晃,仿佛在掂量一块腐肉。\"韩族长,你这份忠心,魔尊大人定会记在心上!\"他嗓音嘶哑如锈刀刮骨,笑声刺耳,\"这些孩子根骨虽差,但怨气够重,炼成'阴童子'再好不过!\"
阿林面无表情,眼底却翻涌着滔恨意。他盯着井口,仿佛能透过幽深井水,看见当年阿姐沉塘时挣扎的身影。
\"前程?\"他冷笑一声,嗓音低哑如恶鬼呢喃,\"他们容不下我的妻儿……我便让整个韩家,世世代代都活在同样的罪孽里!\"
阴蛊魔怪笑一声,手腕一翻,幼童惨叫着坠入深井。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井底传来沉闷的落水声,随即化作凄厉的哭嚎,仿佛有无数手在拼命抓挠井壁。
黑纹符咒如活物般爬满井口,血光乍现,井水骤然沸腾,咕嘟咕嘟冒着黑泡,仿佛有恶鬼在底下贪婪吞咽。
阴蛊魔枯瘦的手指捻着灰白胡须,嘴角咧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韩族长且宽心,这口怨气井最是念旧。每五年喂它个血脉相连的痴儿,井水便清甜如初。\"他指甲敲击井沿,发出空洞的回响,\"韩家酒坊的'醉仙酿',可全指着这口宝贝井呢。\"
那些眼歪口斜的孩童蜷缩在柴房角落,像一群被雨水打湿的雏鸦。他们不懂何为伦常,亦不知死之将至,只是本能地相互依偎着。阿林望着这些活祭品,恍惚看见多年前沉塘那日,岸边五个痴儿吮着手指观刑的模样。
井水酿出的酒液澄澈透亮,入喉却带着诡异的回甘。城中贵胄们推杯换盏时,总爱咂摸着那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谁也不知这甘美中沉淀着多少畸形儿的怨气,正如无人知晓韩家族长每夜跪在井边,听着井下传来婴儿般的啜泣声。
岁月如掺了血的井水,悄无声息地流淌。魔族终究没把这条疯狗放在心上,任他在某个寒夜咳尽最后一滩黑血。韩家大宅的灯笼依旧高挂,只是换了几茬不知情的新主人。
直到那个叫胡有仁的年轻人踏进酒坊后院。
隆冬时节,胡有仁单薄的肩膀扛着两坛新酒,指节冻得发紫。这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有着饿狼般的眼睛,藏在低垂的眉眼下。他总在搬运酒坛时偷偷观察管事的算盘,在擦洗酒具时默记老师傅的勾调手法。
\"啪——\"
一坛三年陈酿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浪花。胡有仁的脊背立刻绷紧,等待鞭子落下的破空声。
\"跪着!\"韩老爷的烟杆戳在他太阳穴上,\"少一滴酒,扣你半月工钱!\"
正午的日头把胡有仁的影子烤得越来越短。同屋的张强偷摸递来半碗井水,被他摇头拒绝。汗珠滚进眼睛里,刺痛中他看见那口青苔遍布的古井,井沿符咒早已褪色成模糊的阴影。
\"胡哥,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啊。\"张强蹲在阴影里叹气。
胡有仁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没话。井水的凉气丝丝缕缕钻上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他突然想起昨夜路过账房时,听见管事的这口井的水特别酿得出好酒。
胡有仁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我偏不信这个邪!\"他啐出一口血沫,那是白日里管事用秤砣砸的。月光透过柴房的破窗,照在他怀里半块发霉的炊饼上——这是今日全部的饭食。
三载寒暑,胡有仁的背脊被酒坛压得微驼,眼睛却越发锐利如刀。他注意到韩家送酒的伙计总在寅时出发,注意到账本上\"念亲园\"的用度是其他院落的十倍,更注意到每当年关将至,后院那口古井就会传来古怪的汲水声。
\"奇怪...\"胡有仁摩挲着偷藏的酿酒方子,纸上的配方与寻常酒坊并无二致。他盯着烛火忽地冷笑:\"原来玄机不在方子,而在...\"
\"胡哥!\"张强慌张地撞开门,\"内院的翠儿被活活打死了!就因她多瞧了眼三姐的绣鞋!\"
胡有仁慢慢折起方子。这已是本月第三个枉死的丫鬟。韩家高墙内仿佛盘踞着无形的怪物,正贪婪吞噬着一条又一条性命。
……
腊月祭祖时,胡有仁终于踏进了念亲园。假山后闪过的身影让他浑身发冷——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头颅大得不成比例,歪斜的嘴角挂着晶亮涎水。她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露出的手掌竟生着六指。
\"看什么看!\"管事一鞭子抽在胡有仁背上,\"那是老爷最疼爱的五姐!\"
当夜,胡有仁在茅厕墙根听见更夫嘀咕:\"大少爷今儿又被叫去四姐院里了,听出来时靴子上都是血...\"
……
春雨淅沥的黄昏,胡有仁在酒窖里撞见了相拥的鸳鸯。韩诚的锦袍下摆沾着泥浆,怀中吴家姐的绣鞋却纤尘不染——显是情郎一路抱她来的。
\"柔妹别怕。\"韩诚抚摸着爱人微隆的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待我料理了老东西...\"他突然瞥见阴影里的胡有仁,眼神瞬间阴鸷如刀。
胡有仁立刻跪地:\"的愿为少爷效死!\"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这不是恐惧,而是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时的战栗。
……
\"韩家祖训?\"胡有仁给醉醺醺的韩诚捶着肩,\"的倒听,三十年前有个丫鬟投了那口古井...\"
\"放屁!\"韩诚摔碎酒盏,眼中血丝密布,\"那是阿爷造的孽!\"他突然抓住胡有仁衣领:\"你想知道念亲园里都是什么怪物?\"酒气喷在胡有仁脸上,\"那都是我亲弟妹!\"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韩诚扭曲的面容。胡有仁终于摸清了韩家的秘密——那口井需要至亲骨血献祭,而近亲相奸生下的畸形儿,怨气最是浓烈。
……
\"事成后,醉仙酿的方子归你。\"韩诚将一包砒霜拍在胡有仁掌心。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胡有仁恭敬叩首,转身时却摸了摸袖中的另一包药粉——那是前日吴老爷赏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早将韩家秘密卖了三家价钱。
当更鼓敲过三响,胡有仁蹲在古井边,看着符咒在雨水中渐渐晕开。井底传来咕嘟声,像是某个沉睡的怪物正在苏醒。
胡有仁蹲在柴房阴影里,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勾画着韩家布局图。张强蹲在一旁,喉结不住滚动:\"胡哥,这事要是败露...\"
\"怕什么?\"胡有仁突然掐住张强的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想起前日被活埋的那个马夫,\"韩诚许你什么?五十两?\"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拍在张强脸上,\"城南三进院子,现在就写你名。\"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胡有仁眼底的寒光。他早看透了韩诚——那公子哥夜里搂着吴姐海誓山盟,白日却能眼都不眨地把通房丫鬟推进古井。这等人物,事成后第一件事便是清洗知情者。
血月当空的夜晚,韩家父子在内院兵戈相向。胡有仁蹲在屋檐上,看着韩诚一剑刺穿老家主胸膛,自己也被亲爹的淬毒匕首划开腹部。
\"就是现在!\"胡有仁吹响骨哨。他暗中培养的死士如潮水般涌出,见人就砍。火把扔进祠堂,百年族谱在烈焰中蜷曲成灰。有个酷似三姐的畸形女子想从侧门逃跑,被胡有仁亲手推回了火海。
……
亡灵忆此术的反噬让宁识又吐出一口血。井水倒影中,张三的眉眼与当年的韩诚逐渐重合——那微挑的右眉,下唇的浅痣,连发际线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宁识抹去唇边血迹。胡有仁非要招赘张三,根本是要用韩家血脉继续喂养那口魔井!胡麦儿的宽眼距、歪嘴角,分明是近亲相奸的烙印。
真相如惊雷炸响——胡有仁根本与韩家血脉毫无瓜葛。这些年来,韩家酒坊的\"醉仙酿\"全凭那口以韩氏血脉滋养的魔井维系。如今韩家血脉稀薄,井水日渐浑浊,酒香亦大不如前。
胡有仁比谁都清楚,这桩买卖已到了悬崖边缘。他盯着酒窖里日益减少的陈酿,指节敲打着账本——若再不想法子,胡家酒坊的招牌怕是要砸在自己手里。
\"张三...\"他眯起眼睛,想起那年轻人与韩诚如出一辙的眉眼。这简直是赐的机缘——韩诚留在世间的血脉,正是重启血祭的关键。只要让张三与胡家女儿结合,复活这个唯一有用的韩氏血脉...
\"地清玄,道法明心!\"宁识结印的手在颤抖。金色符咒刚触及井口,就被喷涌而出的黑气撕碎。无数婴孩的哭声在井壁回荡,有黏腻的血水顺着青砖缝隙爬出来,像无数条猩红的蛇。
那怨气狡猾得很,见此处不通,竟化作血雾朝酒坊方向流窜。井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出诡异的纹路,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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