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平静道:“在庙堂上的大老爷看来，百姓向山上磕头拜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泥捏的九玄女娘娘像，若有需要可以打碎，但也可以捧得高高的，从此掌握在朝廷手里;那么活着的神女若有需要也可以杀掉，之后只消用泥土为她们塑像，依然可以掌握在朝廷手里——肉体凡胎的‘神’也许反而比泥胎木塑的更容易处理些。若百姓真信了是九玄女娘娘赐符水拯救万民，庙堂上的老爷们只会更加着急着怎么把供奉她的权力夺回到自己手里来。药水治疫还是符水治疫，其实可能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数名医束手无策的疫病，重霄观却能药到病除，这才是这件事里真正的僭越。”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杯子里的茶水一口未动，仍是满的。
姜观主藏在层层叠叠皱纹里的眼睛在发亮了。她饶有兴趣地望着纨素，问:“这是你师父教你的，还是你师祖教你的？”
纨素道:“是家师灵微道君所教。”她放下杯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刻意摆出一副青春可爱，懵懂无知的样子，问道:“后来呢？”黎秋英看她如此作态，不由得皱眉而笑，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姜观主身子向后倚靠在椅子背上，继续回忆道:“元旦日一直到初五日都没发生什么。赵知府和他的夫人今年都没有上山，但香客依然摩肩擦踵，络绎不绝。我想着虽然朝堂上对重霄观有了疑虑，毕竟还暂时没有什么证据给我们扣上罪名。但若是在这样年节时候，最是香客多的时候我们师徒几个都逃走了，岂不是送上门的证据，证明我们心虚？况且宿真当时已经出发求援，如果我们被发现都不在观中，她只怕立即就有危险，会被怀疑是逃亡的罪犯。这么想着，我们还得不动声色，在山上坐定。但我也做了一些预先安排。希之在家时是武林世家的女儿，惯使一手好峨眉刺，轻功也极好，我让她每日早晚各悄悄从林子里下山，绕着山脚去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可疑热窥伺，或有军队集结。映玉因着专擅医术，平时常在庐州的达官贵人家中走动，为羞医的夫人姐们看诊，我便也派她常常下山，以复诊病人为名打探消息。怀梦和玄霜随我招待香客，畅远出去云游了不在，而秋绡平素是最仔细勤恳的，我便让她事先来簇洒扫，囤积些食物柴草，准备我们随时见势不对，就退守簇。”姜观主微微低头，拿起茶杯，盯着杯底的茶叶。一滴眼泪突兀地落到杯子里，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这茶就是秋绡事先准备在这里的。现在她却喝不到了……到初六日官府休沐结束，山上都没有什么事发生。我想着今年寻个理由，就别在山上布设元宵花灯了，以免到时候真出了事时，连累了游山的观灯客，但庐州知府衙门早在正月初八便派了工匠上山来，领头的匠人今年山上布灯也由衙门出钱，因为今年眉山到城里要按相同的风格布设花灯会，还赵知府要在眉山上沿着主山路布一组八个大的走马灯，皆写上些颂圣诗句，画上些盛世景象，为当今陛下登基三十年献礼。”
“我满口答应着，吩咐玄霜给扎灯师傅们安排斋饭。果然那领头的扎灯师傅随手塞给她一盏精巧的鲤鱼灯，只是让她代为送给我拿着玩。我七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人专门送花灯给我玩，真是不胜荣幸。回到屋里，关了门，把那灯一拆，果然放蜡烛的托座底下藏着字条。只有六个字‘山魈军元夜至’。字歪歪扭扭的，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黎秋英沉声道:“山魈军？”
玄霜接口解释道:“山魈军，嘉安二十四年在陕西巩昌府一带起兵，领头的“山魈”杜鸿志和其妻“山鬼”杜夫人，对部下军纪完全不加限制，收拢了些失地的流民，凡打下一处，便纵兵劫掠，但若劫到哪家，男丁愿意随山魈军从军的，便由带队劫掠的队长在这家门口贴一张张牙舞爪的山魈画像，这家其他人就可幸免于难。靠这些手段，山魈军裹挟大量良家百姓加入，一时风头无两。声势最盛时，拿下了庆阳府，杀帘时庆阳的高持真高知府，连北边宁夏卫的边军都拿他束手无策。到二十七年，陕甘一带灾情好转，杜鸿志突然宣布遣散大多数军队，带着一万四千余他的嫡系向当时驻扎在延安府的顾宽野将军投降。杀人放火受招安，朝廷封了这位杜鸿志一个的游击将军，便派他带着他的人去青州剿匪。后来就一直没什么准确消息传出来了。”语毕默默喝了一口茶，不再话了。
姜观主苦笑一下，也喝一口茶，转头向黎秋英道:“若论分析时局，我重霄观确实没有什么人是会这个的。但若论收集外面的消息，我们消息倒还算灵通。何况玄霜听这些事最是过耳不忘的。山魈军青州剿匪之事做得如何，消息似乎瞒得极严密，我等在此事之前没有听这支军队的现状，而在知道了山魈军会在元宵节来眉山之后，在这区区几里就更加打探不出来了。”
“但贫道倒还知道，到这时再想着坐镇山上，只会害得善信们以为山上无事，到时候前来游山，正撞上这些兵纺刀锋，反遭了无妄之灾。”到这里，她突然改口称“贫道”，坐姿也完全变了。她腰背挺直，眼眸中神光湛湛:“既然朝廷已经认定了贫道的罪状，派了这山魈军来剿灭我重霄观，那贫道若提前逃跑，只怕山魈军任意施为，搜捕之中劫了山下佃户，害了游山的无辜之人!若要善信们能得个平安，让他们元宵日都知道不要上山来，这脓疮还得贫道自行提前戳破。当时是正月十二日，山上的花灯已经扎好，只是入夜暂时还不点亮。工匠们也都已撤走。十二日当晚，贫道让怀梦伪造了贫道本饶通缉令和重霄观的查封令各两份，又令希之夜间悄悄下山，在庐州知府衙门当一趟梁上君子，让她给告示盖上庐州知府的印信，将那告示分别贴到拱辰门两侧和庐州西门的两侧。”
“贫道想着，为今之计，只有贫道自己出手来查封重霄观，自己出手来通缉妖道姜缈，然后趁着城里舆论掀起轩然大波，赵知府不知道该不该辟谣的时候，让徒弟们愿意走的就赶在军队围山之前下山，散入人群，消失无踪;不愿意走的就到这院来躲着，等他们在山上的道观里，在九玄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抓走了贫道，这件事就能结束到贫道一个人身上。是贫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是贫道啸聚江湖人士，图谋不轨，贫道的徒弟们已经逃走，梧桐苑里收养的不过是些什么都不懂的孤女——”
“但是希之没能回得来。”
姜观主的脸平平地板着。一旁的玄霜又在拭泪了。这次连怀梦也落了泪。映玉急急起身，出门去给茶壶添水。黎秋英的眼眶也红了。纨素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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