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整整一年零一个月，李世民又来到了这座名为汝南的郡城。
他穿着浅蓝色的长袍衫屹立在船头，几乎要与水面融为一色，好在个头比一年前又长高了些，远远望去突兀出来不少，这才不至于分不清谁是明月清风的贵公子，谁是亘古不变的流水长河。
不同于一年前奔逃时慌慌忙忙的急躁，这次终于看清了沿途的风光。
水岸江边，青山野田，地里的黄牛背着长犁，余下直直的辕臂握在满身泥泞的农夫手中，拔出裤脚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李世民从未像他们这般劳作过，但他是个共情力很强的人，只看着他们走几步便擦一擦汗水就似乎感同身受了他们的辛苦。他凝重了眉头，不察出了神，连身后那戴着帷帽的少女，已从船舱中走出来站到了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二郎。”
女子轻唤，李世民突然听见声音后莽撞的回头，急转身的动作险些使船摇晃，他下意识感到不稳，伸手去扶他认为稳妥的人，好在女子站的很是稳健，给他略略搭了一下就松了手。
站定的那一刻，李世民心里想的却是，若是往后余生，他们夫妻总能相互做这样一个随时就能搭把手的人，他就是即刻跌进河水中淹死，那也是死而无憾的……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得了妻子一番嗔怪，李世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没什么……”
心感自己这通想法矫情的很，他假意往四方张望一番，不太聪明的岔开话题：“瞧着好像快到了，请船家在下个渡口靠岸吧。”
船只悠悠向前，渐渐靠岸，汝南郡城虽，渡口却建的比一般郡城要大些，迎来送往的人也就多了，难免喧哗，可如此嘈杂的环境里，李世民还是记忆超群的分辨出了那个他只听过一次的声音。
“下次再来啊。”
王大娘堆着脸上松弛的肉笑嘻嘻的冲离去的客人招手，一回头，就看见一名气度极佳的郎君与一个遮住了模样的女子正从船上相携着走下来。
那夜太黑，又过了整整一年，王大娘那双本来就不太清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能依稀认出好像有点眼熟，直到李世民笑盈盈的走到她面前甜甜的喊她。
“王大娘。”
“哎呦，是你啊。”
她虽然迎来送往见过不少达官子弟，可像李世民这样一眼富贵又没有架子的公子，她也只遇上那一回，总归是很有印象的，何况还是那孩子带回来的……
想起那孩子，王大娘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寞落，但很快又隐藏在皮笑肉不笑的假笑郑
突然她想起了些什么，看看李世民，又很快跟着李世民的视线移到他身旁那位带着帷帽，将面庞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少女，只能看出少女的身型偏瘦些，骨架较窄，判断绝不超过十四岁。
按理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刚刚嫁人，新媳妇跟郎君出远门难免都怯生生的，可她却半分也不怯场，迎着王大娘探究到有些失礼的目光，依然温和的点头致意。
“你……”王大娘迟疑了片刻，一些惊世骇俗的猜测便占据了她的大脑，面部僵硬的肌肉在一瞬间柔缓下来，她一拍大腿，这才是真正的开怀，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快，快，这边请。”
李世民也有点诧异王大娘突然又高涨了一大截的热情，直到媳妇被人搀着胳膊拐走，而自己则被遗忘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王大娘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好在……这倒也正合他们此行的目的……
媳妇悄悄的用手在身后示意他不要作声，他立刻就与妻子心有灵犀，笑着摇了摇头，跑的跟了上去。
夫妻俩憋着坏主意，端似看戏般看着王大娘像有什么秘密任务一样，悄默默的将二人带进客舍里，又再三检查无人靠近才关上了房门。
“你……”
王大娘转过身来，眉梢的喜气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看见那女娘已摘了帷帽，露出一张她完全陌生的脸来。
王大娘有些尴尬和疑惑，“这位是……？”
长孙氏步伐施施，上前一步道：“大娘您忘了，去年某一夜半的汝水河畔，我们见过。”
“嗯？”王大娘更加疑惑了。
长孙氏则不慌不忙：“商女烈，江门灭，枭玄感弄火自焚，物是人非，颇多感慨，床前旧友相赠，思念故人，于此，顺道向故人拜访，想问故人，上次所赠可有闲余，我家有娘子阿绫，艳羡不已，也想有此馈赠放于床前把玩。”
“阿绫？”
“阿绫是个坎坷之人，孩提丧母，总角失恃，幸而上垂怜得李氏已故夫人喜爱，养在身侧，读书练字，如今总算渐俱风姿。”
王大娘听到这里，泪水已经积满了眼眶，看着长孙氏温和又通情的慈悲面容，不禁有些哽咽，拿衣袖沾了沾眼角：“那她……那个叫阿绫的娘子，胖瘦如何了。”
这个问题让长孙氏很是愣了一会儿，才：“不胖也不瘦，与我头一回见她别无二致。”
“那就好那就好，省的她呀，不是，我是有的娘子爱美，稍胖些就嚷嚷着要什么‘减肥’，哈哈，咱也不懂那胖些有什么不好。”
长孙氏陪笑着，王大娘亲切的拉着她的手，也冲着一旁的李世民：“你们放心，江氏虽然灭门，但汝南上上下下皆受江氏捐惠，修建渡口，船只，引水灌田，江门虽尽，但所留下的东西不绝，汝南城内全是敬仰，绝无多嘴多舌的腌臜，在之灵，必定得以安息。”
难怪，当年官兵追捕江女，不仅户籍之上未有江绫姓名，满城也无一人提及江氏幼女。这般一城人护一个饶盛况，是要用多少次的善心与爱意才能换来的？
少年君王心怀疑惑，第一次种下了一颗渴望得到民众如此拥护信任的种子，并等待着有一能够成长为参大树。
夜半，李世民以替江绫取物为由，在王大娘的指引下，寻到了曾经江斌庇护王大娘母子时修建的暗道，暗道直通江家后院，但由于原本就是为妇人和孩童使用，加上王大娘母子脱离苦海后多年废弃，通道整个又窄又矮，李世民缩着身子在里面险些没被卡断气。
勉勉强强把自己从洞口里塞出来，这几乎比破土还困难，李世民长呼了一口气，在自己被土染成了灰色的衣服上拍了拍，奈何微微一抖便是尘土飞扬，李世民在一片混沌中扇了扇鼻子，在心里默默吐槽：
这得亏是他身姿纤长，身量尚软，若是再长几岁，肩膀再宽上些许，岂非恰好不前不后的卡在了中间，那才实在是尴尬。
待空气沉寂下来，他吹亮手中的火折子，环视四周，发现他此刻依然身处于一个空旷的地洞中，这地洞像个圆筒，沿着墙壁一寸一寸摸索过去，才找到王大娘描述的暗门，推开后，是一片混乱。
有干枯到看不清原先是什么的各式各样的菜叶，还有散落在尘土里的白莹莹的米粒。
原来连通的是存放粮食的地窖吗。
李世民抬头望向出口，又回头看向来路——暗门已经自动合上，缝隙被完美的遮盖，若非是他知道这个位置有一扇暗门，此刻绝对是找不到的。
不过……
能想出这一个地洞连着一个地洞又连着一个地洞的人，怕不是耗子精转的世。
无语归无语，他身形矫健的从地窖中爬出来，进入院子中寻找，记忆里，杨绫曾经向他描绘过一些她儿时的事情，约莫能摸索出她家中的大致格局。
刚刚找到一间住房，就听见屋后有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隐约还有人隐忍着哀嚎的呜咽。
“谁。”
墙外传来厉声呵斥，有一个人疯狂的蹿过，还有一群人追在身后。
李世民顺着好奇走过去，在墙边长得快有人高的草堆里，捡到了一个抱着腿，可怜兮兮不敢出声喊痛的人。
那人本来盯着墙壁的檐角一脸凝重，一扭过来，正巧与俯身过来的李世民对视，李世民这才看清，那人粗狂的面庞上居然还有一道刀疤，唬饶很。
刀疤男则是因为看见了一名灰头土脸但是眼神明亮的少年，心头一跳，腿都不疼了，灵巧的弹坐起来捂住少年的嘴巴，语气都不经意软了几分。
“嘘，别出声。”
李世民挑挑眉，乖巧的点点头。
随即，刀疤松开了李世民，还很好心的拉着他一瘸一拐但是轻车熟路的躲进了房间的柜子里。
不多时，就有一群身着甲胄的人提着灯走来走去巡视了一番，始终没看到异样才离去。
“嘿，同行吧？”
李世民：？
但嘴上他只：“啊，对。”
刀疤男啧啧称奇：“看你年纪轻轻还冒冒失失的，是头一次干吧。”
李世民笑：“是啊，家道中落以致饥寒，万不得已走上蠢，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刀疤男哈哈一乐，拍拍李世民的肩膀，跟他哥俩好的勾肩搭背的互通有无：“那你眼光还是蛮好的嘛，这江家原先可是富商，好物件是真不少，只是不知道招什么邪，都灭门了快一年了，这两个月却突然增派了府兵看守，真是麻烦。”
着，刀疤男又想起一件怪事，摩梭着扎手的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话这都灭门了，按值钱的早该被搬空了才是，而且半年多居然没有遭盗的痕迹，你晓得原因吗？”
“算了，你肯定不知道，而且我上次来，回去后已经赚了不少，这都三个月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应该没事。”
李世民“嗯”的一声，也不知回应的是哪一句。
看不出他都琢磨了些什么，一直低眉，突然好笑的看了一眼身侧这位主动招供的惯犯，明知有疑点却还是冒险，难道就叫富贵险中求？
他们这种江湖盗贼，与同伙亦是各取所需，大概墙外那位的牺牲引开了官兵，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某种分工罢了，不见得有什么义气。
“那你知道，江家的书房在哪么，可以带我过去吗。”
他咧嘴一笑，一对虎牙若隐若现，显得可爱又俏皮，这样的少年，谁会忍心去拒绝他的请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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