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有很多巷弄街道,但最宽敞的,还是中心的老街。
老街南边是那座牌坊楼,北边是那老瓷山,中间部分,除锁龙井之外,就是那棵祖宗槐了。
祖宗槐枝繁叶茂,岁数无法考究,哪怕镇上的老人也不上来,不过大多数都,这老槐树比四大姓家里的族谱,还要久远。
老槐树底,有一根横放的巨大树干,充当了长凳,每年大暑时节,镇上的老人都爱来这乘凉。
还有离老槐树不远的锁龙井,气炎热的时候,镇百姓就会把采摘来的瓜果沉入进去,不消一会儿,捞上来之后就十分冰镇可口。
那锁龙井很奇异,里面的井水,夏季酷暑,井水却清凉无比。冬日大雪,也不见里头结冰。
陆沉的算命摊子,就在老槐树与锁龙井之间的街道上。
刚好被老槐树末端延伸出来的枝叶所覆盖,遮大半阴,留些许阳。
宁远成了陆沉今第一个客人,他也没含糊,直接往摊子放上了十二文钱。
他身上本来是没有铜钱的,这十二文钱还是之前去学塾路上买包子换的散碎。
“道长,你给我算一卦。”
陆沉一身陈旧道服,头戴一顶莲花冠,看起来精神抖擞,只是他一见到宁远,顿时又愁眉苦脸。
只是客惹门,陆沉也不好赶人走,咂吧了几下嘴后,方才开口道:“你子,去见了齐静春,又马上到了我这儿,是何居心?”
宁远笼着袖口,双腿已经盘在了长凳上,嬉皮笑脸道;“子我哪有什么坏心思,无非就是保命罢了。”
“我要是不先去见齐先生,哪里敢来找道长您啊。”
“我这番话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诓骗,
进了镇之后,我要是没有第一个去找齐先生,指不定就莫名其妙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
年轻道士身体前倾,与宁远拉近了些许距离,声问道:“明人不暗话?”
少年点头,也配合着声开口,“明人不暗话。”
陆沉摇头道:“贫道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道士又故作怒容,“你子都把倒悬山那么大一座山字印砍沉了,还有脸来找我?”
两人之间,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其实心知肚明。
都是好鸟,也都不是什么好鸟。
宁远忽然一拍桌面,大声喊道:“那倒悬山是陈清都劈的,关我屁事!”
“你看看我这一身修为,他娘的,一百个一千个我也做不到啊。”
陆沉烦琐的摆了摆手,“要算什么?”
他往宁远推过来一个签筒,“你也别指望贫道给你推算什么,自己往里面抽一支,我可以给你解签。”
完,他已经将桌面上的十二文钱收入袖郑
踩到屎了也没办法,索性还有钱收。
宁远也不犹豫,随手就取了一支出来,“不算姻缘,算我生死。”
“道长给我看看,我能否活着离开镇。”
他也不去看手里的签是好是坏,直接递给了身前的陆沉,后者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之后随意一瞥。
陆沉一会儿看看签,一会儿看看宁远,半晌没话。
那眼神,就跟在看一个快要病死的人一样。
宁远也沉得住气,就等他开口,他觉得,陆沉不会算计他。
起码在当下不会。
他为何进入镇之后,就直接要去找齐先生?
没别的,就是保命而已。
也只有这位齐先生,才能在镇保得住自己。
也只有齐静春,才有可能愿意保自己。
师弟的大舅子,总不好袖手旁观吧?
坐镇骊珠洞,齐先生只要是想知道的,基本无所遁形,修为高达十四境,身藏三个本命字。
眼前的陆沉,来自青冥下,他到了浩然之后,受儒家规矩约束,是要降一境的。
而目前的三掌教,五梦七心相里,只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
梦栎树活,梦灵龟死,心相呆若木鸡。
对于这个陆沉,宁远其实并不厌恶,也谈不上有什么敬重,与其往后给他算计,不如先行一步,在他门前拉屎。
宁远知道没人能掐算自己,所以才有这登门算卦一事。
算不算,怎么算,都不打紧。
也就是那邹子此时已经不在骊珠洞,不然宁远还得去找他一趟。
与其往后被这些大修士轮番算计,当做观道之物,不如砸了棋盘,挨个点名。
历来沙场,都是将帅点兵,哪里会有士卒点将一。
但宁远就这么干了,不等他们找上自己,自己就先挨个登门,好话坏话,胡一通。
鱼儿上钩,是脑子蠢,着瘤鱼翁的道儿,但青鱼上岸,就成了一跃龙门,两相比较,差距甚远。
至于后续如何,晓得。
沉吟半晌,陆沉终是开口,“往后可以多去龙须河畔走走,跟那阮师傅打打交道。”
“你这样的,虽然不怎么讨喜,但对那铁匠来,总比陈平安瞧着舒心。”
“子多谢道长。”
宁远起身,收起嬉皮笑脸,道谢之后,还朝陆沉行了一礼。
陆沉当即嘴角一抽,这混账玩意,居然对自己作揖。
道士猛拍桌面,“滚蛋!”
他娘的,这兄妹俩,都是祸害。
……
镇学塾。
快要午时,学童都陆续回家吃饭,书童赵繇也回了福禄街,齐静春依旧坐在原处,视线落在眼前的棋盘上。
此前赵繇收拾好的棋盘,又被他恢复了原样。
自己执白,少年执黑,下了一盘‘好棋’。
若是落在那些精通棋艺的行家眼中,这盘棋已经是烂的不能再烂。
那少年都算不上是什么臭棋篓子,他貌似只知道基本的棋盘规矩,其他一窍不通。
一盘烂棋,齐静春却觉得极有意思。
当然不是那少年有什么妙招藏在里面,只是齐静春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下棋。
一开始,因为两人棋艺功底差距甚远,所以白子都是循规蹈矩,只守不攻。
看似一张棋盘铺满大半,实则黑子早就丢盔弃甲,如败军之将,垂头丧气。
每当黑子几乎退无可湍时候,白子又马上按兵不动,也就是因为如此,这盘棋才能下了大半才分胜负。
那少年走的每一步,都不按常理来,像是学那书上的一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如今再看,又别有一番东西在里头。
齐先生忽然笑了,抚着须啧啧称奇。
这宁家子,好大的气魄。
压根不是什么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少年自始至终,都只是与他自己对弈。
必输的局,宁远就没有纠结过多,想到哪处落哪处,他下棋,根本就不管对方怎么下。
输就输了,或早或晚。
赢的人有很多,但迟早都会输,没有例外。
齐静春捻着手中黑子,视线落在远处,看见了那个坐在长凳,要陆沉给他算卦的少年。
年纪,为什么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心境枯木遍地,也难怪一头白发。
当初廊桥一事之后,齐静春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动用术法掐算之后,自然是没能算出什么。
以为是城头那位老大剑仙给他遮掩了机,但后来齐静春在一次行走光阴长河之后,发现没那么简单。
光阴长河,没有这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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