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回到公房,寻来一张纸,在上边狠狠记了几笔。
白青问:“大人写什么呢这么用力。”
“墓志铭。”
……
她原本是不太确定那句话司马瞻是不是真过。
只记得朦胧中仿佛听到了这游丝样的几个字。
声音极极轻极温柔,宛若梦境一般。
方才之所以敢拿这句话跟他叫板,只是为了占个上风。
连她自己都不辨有无的事,料想司马瞻如何能认?
谁能想到,他还真认了。
……
她决定以后不跟司马瞻行口舌之争。
好像从未赢过。
今日他在殿外轻飘飘地搁下这句话,随即翩然而去。
剩下她从宫里一直琢磨到衙门。
如今在公房又坐了一个时辰,还是没琢磨明白。
“阴谋。”
“定是他的阴谋。”
……
下午,司马瞻派冉衙门给她送了一份名录,满朝文武的名字历历在粒
这是他分派好的任务,一人负责一半去催捐。
易禾仔细瞧了瞧,这人还算有良心,那些难啃的骨头倒是没扔给她。
她拿到的这份,最大官衔就是御史中丞郗原。
捐纳有个法,第一个出钱的人尤为重要,称为“过捐。”
若是“过捐”没过去,就是狗尾巴挂秤砣,后头的全都有样学样。
她看着这份名单,决定还是先把郗原拿下。
一则因为他官衔摆着,可当垂范。
二则只要把他过去,也不愁其他人不听话。
所以这日一下值,易禾就匆忙回了家。
她从易沣的书房里寻了一副字帖,夹在袖中走了一趟郗府。
……
郗原本是易沣在御史台的下属,理应同易禾关系亲厚。
可惜人走茶凉,他后来倒戈成了谢相的人。
因而也成了易禾半个敌党。
那些弹劾她的奏章里,十封倒有一半是郗原的手笔。
忆及此,易禾苦笑几声,捐纳本是为社稷计,如今却要催官出去搭人情才能成事。
……
她行至郗府中堂的时候,郗原正端坐在堂中饮茶。
待见到一个笔直端雅的身影将要进门,这才起身行了个浅礼。
易禾知道,这是郗原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
上官驾临,他理应大开院门,恭肃立等。
再是年迈不便者,也应在中堂虚左以待。
这郗原倒好,她人都进了院子,他还在首位慢悠悠啜茶水。
……
易禾不惯着,立在他身前受了这一礼,没有还礼,只略微抬了抬胳膊。
你不同我客套是吧,那我也不必给你脸了。
而后也不等让,掀了衣角就坐上了首位。
郗原见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落在她下首。
一个三品大员用了晚膳便匆匆踏足,为着哪桩事儿已经不用破了。
……
易禾见郗原没有开口的意思,将他的心思也捏准了七八成。
她一抬袖,把那本字帖拿了出来。
“这是家父留下的一贴名家真迹,当年本官还在进学时,尝见大人向他求过,想必极是钟爱,今日我整理家父遗物,便将它带了来。”
朝廷上的同僚都知道,易禾虽然学识卓越,还能过目成诵,但是这笔字却一直没练出来。
每每陛下看她的奏疏时,也总会皱着眉嗔一句:
“这个字写得啊……”
是以字帖这个东西,对她来用处不大。
今日将它送给郗原,就是提醒他顾念易沣当年的提携之恩,不要在捐纳上给她使绊子。
能互相体面地成全了“过捐”,那就是皆大欢喜。
若郗原不识这个抬举,那她还预备了别的法子。
……
郗原此时在胸前端了端手:“多谢大人记挂,只是下官近年时常肩颈不适,已经极少临字。”
易禾对他笑笑:“是啊,岁月催人老,当年家父在世时,大人还时常去府上走动,本官犹记得,大人也有几副墨宝被家父收藏。”
郗原皱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
此时起身揖礼:“下官原是担心枉费了大人一番好意,既蒙大人不弃,下官愧领了。”
易禾却将字帖纳入袖中收好。
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保重。”
郗原还未得空答话,易禾已经疾步出了中堂。
……
这一遭无功而返,也不知临走时那句震慑起不起效用。
翌日,公房里照旧传来易禾的叹息声。
白青恰巧从外头推门进来:“大人,你的捐纳催的如何了?听只一功夫,晋王殿下那里投名者已过半数。”
易禾给自己灌下一大口凉茶。
“谁能跟他比?”
他还用催吗?
司马瞻这三个字就是悬在别人头顶上的一把刀,谁见了都要避开。
有本事他自己全包了啊。
白青见易禾面上愁云满布,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话,忙上前行礼赔罪。
“大人莫急,不是还有六呢。”
如何不急?
头捐没过去,再多六也不顶用。
她若是滞后太久,定要被司马瞻自己拖了后腿。
输给谁都好,眼下她只不想输给这个人。
白青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外。
“好像是晋王殿下的人来了。”
易禾将手中的名册摔在桌上:“哎,烦死了。”
……
司马瞻作为主催官,每派署下的长史裴佐来易禾的衙门询问进展。
今日是第二回。
裴佐得了消息去报司马瞻的时候,司马瞻问了句:“头捐还没过?”
“是,听易大人,没让他过。”
“是谁?”
“御史台郗原。”
司马瞻捏着手里的书,忽然扔到案上。
他自然知道郗原不让头捐过去,意味着易禾后面的捐纳都没法入手。
“拿笔来。”
长史应声去准备。
司马瞻略一沉思,低头写了几个字折好。
“你亲自给他送去。”
……
裴佐到郗府的时候,郗原正在自己仓库里盘点物什。
总得找出些破烂来应付下捐纳。
不,确切地,是要应付下易禾。
只有让他过去,自己才能少一个后顾之忧。
……
此时下人匆匆来报,是亲王府的人求见,郗原连灯都忘了搁,匆匆赶到院门接应。
二人见了礼,裴佐也没多言,将东西交给他就告辞了。
就着手边的灯火,郗原在院中将帖子展开。
上面就简单的十个字。
“要么他过去。”
“要么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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