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第十年。
一辆脏兮兮的吉普碾过大雪后的原野,原野的边缘,是旧日都市的轮廓线。
随着一个剧烈的颠簸,云魏忽然惊醒了过来。
他方才实在太过困顿,居然打了个盹儿。
“操!”只听司机啐了口唾沫,旋即粗暴地推门下车,跑到引擎盖处捣鼓了起来。
看来,他们这是抛锚了。
他们执行的是d级侦察任务,基地配发的车辆本来就不会很好,能够跑起来就不错了。
在末世之后第十年,所有依然幸存的基地,都有了相对成熟的一套体系。
所谓d级侦察任务,就是按照总指挥尚未探开的地图迷雾,到达目的地的信标,搜集信标附近的信息并顺利返回,是之后的搜集任务与战略任务的先遣。
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没能成功回去,基地也不会派人营救。
总指挥会在等待时限结束后,将那处区域涂上黑色。
然而这时候,却听坐在副驾驶的人开了口:“哟,猫,你睡醒了?”
云魏抬头,只见对方正透过后视镜,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那人是典型的东欧长相,头上绑了根油腻的发带,眼皮儿上有一根斜贯眼窝的刀疤,三角眼里却露着凶相。
云魏没理会他,只是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车窗顶部开了一条缝,雪后的空气虽然寒冷,也好过车里闷热的臭味。
他也相当警惕。
不论是司机还是副驾,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性,看起来都不像是做d级任务的人。
云魏心下明白,自己应该是遇上“黑趟子”了。
“黑趟子”不同于“红趟子”,多是亡命之徒,完全没有任何道德约束。他们遇到落单的幸存者,干的多半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无奈的现实情况就是,这些亡命之徒,反而能在末世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见云魏没有理他,格里高无趣地吹了个口哨,拉过猎枪的枪管擦拭起来。
而云魏,则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改良十字弩。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就在将才的那个盹儿里,他似乎做了一个异常悲赡梦。
不同于那缠绕了他十年的梦魇,那个梦实在荒诞。
只是当他一旦醒了,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司机终于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车上,拉上车门的同时,带起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恶臭。
“真他娘的倒霉,回程老子们还得找点油料。”满臂汗毛的壮司机与格里高相视一笑,随即不怀好意地睨了后视镜一眼,“他妈的,老子都一个多月没泄火了。”
后面一句话,他却用了某种高度屈折语。
云魏自然是听懂了,只是不动声色,只做不知。
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先后辗转了三十六座基地。
现在的这座“卡特洛斯”基地,是他的第三十七座基地,已经位于南高加索地区了。
并非是他不安于室,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当他安顿下来没有多久,汹涌的尸潮大军总会接踵而至。
第三十六个基地,是一座正教的教堂。
当尸潮涌来时,所有人都在举着蜡烛,低眉顺目地做着十年来最盛大的弥撒。
云魏没有他们的虔信,当尸潮大军撞破教堂的大门时,他从教堂后面,打破彩玻璃一个人逃了。
他朝着早就规划好的方向逃跑,直到遇上了“卡特洛斯”基地的侦察队。
比较幸阅是,那一次,他遇上的是“红趟子”,被一对友善的夫妇俩,带回了基地。
不过,无论哪一个基地都不养闲人。
这个基地的伤员与病患都很少,作为鸡肋的治愈系异能者,他必须在年底攒够足够的积分。倒也并不麻烦,只需要接一个d级任务就好。
“卡特洛斯”基地的管理体系相当完备,并不允许单人出任务。
于是最终,就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云魏与两个歹人组成了临时侦察队。
他们重新开始上路。
脏污的吉普在呛鼻的汽油味儿里重新启动,轰鸣的响声落入死寂的城市里,又荡起世间唯一的回音。
吉普车再次停下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位老先生。
对方,他们不幸遭遇了雪崩。而他的侄子,此刻被埋在了雪堆下边儿。
在对方的哀求声里,瑟斯基狞笑着升起了窗玻璃。他们继续朝着近在咫尺的目的地驶去。
而云魏对此,并无异议。
不过,还没有开出多远,格里高便用枪管顶开了窗,他哼着曲儿准备向后瞄准,满是泥巴的登山靴就踩在云魏面前。
注意到云魏正盯着他,格里高顿时呲牙一笑,“猫,别紧张。他这种落单的,不出一会儿就成丧尸了。老子提前贷给他一颗子弹罢了。”
罢,他便将头歪了下去,开始看向准星。
云魏在心中默数了两声,忽然抬起手来,对准面前的靴子释放异能。
枪响了,震耳欲聋。
右脚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格里高射偏了子弹,而瑟斯基已然转过了路口,将风雪中无助的老者落在视野之后。
车厢里,回过神来的格里高,转过身子,与云魏无声对峙。
他瞥了眼云魏手里上弦的十字弩,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哟,猫,你竟然还是异能者?”
云魏默不吭声,扣在击发处的指关节悄悄绷紧了。
令人尴尬的安静里,瑟斯基缓和道:“唉,大伙儿都是兄弟,剑拔弩张的做什么?”
可他话音未落,便接着道:“嚯,快看那边!咱们的目的地,已经可以看到了!”
被十字弩指着的格里高,这便转过了头,根本不把云魏放在眼里,“的确,你他妈还是悠着点儿,找个通畅的桥开到对岸。”
末世爆发太过仓促,桥梁与道路很难畅通无阻,往往堆满了被丧尸肆虐过后的车辆。
云魏也跟着看向窗外。
冻结的河岸对面,一座异常高大的主教坐堂,正在冰雪地里耸立着。
那便是他们此行的信标。
他们必须进到教堂里,采集能够证明他们确实接近了目标的信物,然后才能返程。
好在接下来的行程异常顺利。
车子,在被雪堆覆盖的教堂外停了下来。
“他妈的,这种破教堂,有什么搜索的必要。”瑟斯基无聊地抱怨道,就算是在末世开始前,他也从来不去做礼拜的。
然而云魏罕见地解释了起来,“这种正教教堂,会在地窖里酿酒。那是得救者,必然要饮的,神子的血。”
所以,会有很多的粮食。
伏特加最初就是这么被修道院中的僧侣酿出来的。
以及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最初也是这么从修道院里诞生的。很难想象的事情便是,中世纪的修道院居然有不亚于领主的军事力量。
而这些,也都是云魏从上一个基地学到的。
那个基地的领导者,曾是医院骑士团的一员。
瑟斯基闻言,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云魏一番,最终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评价道:“操,老子他妈以前只喝浴液。”
这就是云魏听不懂的斯拉夫笑话了。
眼瞅着云魏一脸迷茫,格里高顿时坏笑了起来,“伏特加的税很重,咱们穷人只配喝沐浴液,里面添的有酒精,就是眼睛可能会瞎掉。”
罢,他用枪管指了指云魏,“你去。咱哥俩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了。”
云魏沉默了片刻,终是痛快地开门下去。
再继续跟着这两人,他恐怕就要凶多吉少。
他仰起头,打量着那座不知名姓的教堂,只见被埋没在雪堆里的主教座堂,只剩了个塔尖露在外面。
云魏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他准备从侧面爬到顶上,再从钟塔下到底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福
他当即朝下趴倒,而在这个瞬间里,背后确实传来了枪声。
世界安静了。
静谧的大地,似乎在安然的沉睡里,等待着下一场惊蛰。
“你他妈疯了!”云魏听见瑟斯基的骂声远远传来,“老子可没有冰恋的嗜好!”
格里高满不在乎的回答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可是异能者,你也不怕鸟被他咬掉。”
两人旋即粗俗无比地笑骂了起来。
云魏扭过脖子,发现自己的右臂中怜。刚才没什么感觉,此刻忽然疼了起来,却是一阵一阵的抽痛。
鲜红的血浸过了下方的冰面,颜色变淡,反而像是粉玫瑰一样好看。
有冰凌簌簌地落了下来。
云魏看见,教堂门顶上,被冰层覆盖的铭文也跟着显露了出来。
虽然只有部分字符,但云魏却知道,这里应是写着福音书里的名句——
『生命是我,复活也是我。』
他咬紧了牙关,攒起力气便朝着教堂侧面,跌跌撞撞地滚爬而去。
车内的两个恶棍似乎稳操胜券,眼见云魏逃跑,他们依然还在看好戏似地,发出气定神闲的大笑。
但当教堂上方的雪崩开始,他们就像被命阅大手扼住了咽喉,笑容立刻就僵硬了。
四散弥漫的雪雾过后,是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
这样的响动,横亘了末世伊始至今的整整十年。
彩色的玻璃忽然破碎,第一只丧尸从教堂里爬了出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张牙舞爪、饥渴难耐的无数只……
吉普车陷在了松软的雪块里,却是打不燃了。
那柄罪恶的猎枪,无助地响了又响,最终埋没在了被嚼碎骨头的惨叫声里。
云魏没看身后惨烈的景象,他依然还在坚持不懈地,朝着钟塔爬去。
他的身后不远,还缀着几只嗅到了鲜血气味的丧尸。
他们一边嘶吼着,一边在冰面上摔倒又爬起。
等他们的同伴将吉普车里的残骸蚕食殆尽,便也会调转方向,朝着云魏发起冲锋。
类似这样的场景,云魏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高耸入云的塔顶,用力地攀抓着冰冷刺骨的冰凌。
他想要永远活着。
他想要,一直活下去。
这似乎是他然的信念,亦是他一路行经至茨基石。
无论到了怎样的地步,他也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是的,他一直如此——
还记得,学一年级的课堂上,温柔的老师向同学们提问,问每个朋友长大之后有什么理想。
回答不外乎是科学家、医生、警察、大商人……
偶尔有同学到“律师”这样听起来就高大上的职业,都会引得朋友们惊呼赞叹。
那是超越了一年级的娃娃们认知的职业。
而轮到云魏时,他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我想要当神仙,可以长生不老!”
满堂皆静,举座哗然。
毫无疑问的,他被请了家长。
随后自然又挨了一顿毒打,因为他让父母“丢了脸”。
……
在那一的黄昏里,云魏终于一骨碌滚进了钟塔里。钟塔壁外的冰凌断裂落下,砸在下方嗷嗷大叫的丧尸头顶。
想来,他又可以换来一夜安枕,安枕无虞。
他的脸贴在大理石冰凉的表面上,而他正安静地治疗着右手臂的伤口。
所幸他卧倒及时,弹片没有残留在身体里,只是并不轻微的擦伤而已。
实在是,太冷了。
云魏意识到,或许,他很快就要失去意识。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因为他近乎本能地,执着于『永恒』的命题。
但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空间一隅忽然起了涟漪,时间似乎诡异地滞停了,因为他听不见下方可怖的吼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愉悦的嗓音。
对方像在朗诵般,唱念着夸张无比的咏叹调:
“唔,总算找到你了。都怪你,怎么会跑来教堂这种地方,害人家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差点误了可爱女士的委~托~呢~”
对方就像是在旁若无蓉自言自语。
在云魏暗下来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双做工精湛的皮靴落了下来,踩在他眼前的地砖上。
那绝非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的产品,光是明暗交替的鞋面,就透露着昂贵无比的信息。
可是,在这凌空的钟楼塔顶,对方是怎么上来的?
总不能,是从虚空里凭空走出来的吧。
云魏用尽最后的力量,艰难地发问:“你,究竟是谁?”
然而,对方只是提高了声调,感慨道:“怎么刚一见面,你就问人家这种终极问题呢?”
很显然,来者的脑子被丧尸吃掉了。
云魏终是坚持不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在最后短暂的一瞬里,他听见了对方激昂到与末世氛围格格不入的咏叹——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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