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筠抬了抬眼，对这个明显有利于孙霖的惩罚毫无意外。她一边捋着衣袖一边朝静嫔靠近，笑了笑道，“妹妹才疏学浅，登不得大雅之堂。不如请娘娘在后修改，这样......”
“姐妹之间，贵人不必同本宫客气。”静嫔的声音不大，但在此刻的殿中却分外清晰。
虽没有明，但洛筠很清楚静嫔这是拒绝了她的提议。
现场作曲对熟通音律的洛筠自然不难，她之所以有此表示，只是想让静嫔获得一个她所期望的表现机会。然而看样子，对方误会了她的用意，以为自己会想出一个让她无从下手的曲谱。
是防备心过重，还是有自信能让自己完全找不到可修改之处？
洛筠淡淡的看着一双眼都落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勾了勾唇，略垂首欠身，“还望娘娘手下留情。”
洛筠不慌不忙的模样，让胸有成竹的静嫔心头闪过些许不安。她没有黎娟那般张扬，但这不代表她不会介意洛筠的存在。
六宫只有她孙霖得皇帝赐予了封号，除却辞世的孝贤仁皇后，她便是宫中的第一人，独一份儿的恩宠。可饶是如此，她也没能踏进储秀殿伺候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两年的时间，足够孙霖在宫中看清很多事儿。比如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颜妃，若无多年情意以及膝下照养着一位公主，皇帝只怕压根儿不会让她拥有如今地位。
再比如孟嫔，孝贤仁皇后辞世前仿佛就要扶摇直上的新贵，这么些年，也不过如此。
孙霖很清楚自己争不过一个死人，因为人一旦不在了，大多数人都会在心里无限放大她过去所有的好。更何况这个女子，曾陪伴男人度过太多太多重要的时刻。
孙霖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比较，但眼前的女子活生生的就在自己面前，她不信，她连她都踩不下去。
“娘娘惯用什么乐器？”从击鼓传花开始，洛筠就深知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她没去理会静嫔的片刻失神，轻声拉回她的思绪，妥帖的询问她的意愿。
静嫔回神，随即浅淡一笑，“用筝就好。”
洛筠颔首，并未提出异议。劳烦一旁等候的女官回话，便伸手请静嫔先行，挑选趁手的古筝。
静嫔一开始曾有过让对方选择器乐的打算，但后来思及她的出身，未必就没有挑出一件冷门的可能。她擅琴筝几乎众所周知，但一位青楼花魁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技艺，就不好了。
洛筠从旁静静陪着调音过后重返主殿中央的静嫔，她始终擒着浅浅的笑意，做好了不抢她半点风头的打算。
没人领她的情不要紧，反正她也不在乎。
很快，静嫔手下的古筝便流泻出一支和缓温暖的曲调，带着柔柔的安抚人心的作用，让席座里不懂大人争斗，按捺不住想离席玩耍的陌嫣也不由安分下来。
洛筠扫了眼周围的反应，视线滑过高处，在太后望过来之前垂眸。
原来，静嫔不是独树一帜，她才是藏得最深的，后宫当权者的爪牙。
“妹妹可记下了？需不需要本宫再弹奏一遍？”静嫔收起按压在筝上的双手，侧眸看向立在旁侧的洛筠，触上她的绿眸，忽而心弦一紧。
洛筠摇头一笑，转步面向阶上，“静嫔姐姐技艺非凡，洛筠恐难当大任，还请太后，皇后娘娘待会儿能宽宥一二。”
查芝箬眯眸望着阶下神色真诚的女子，那双碍眼的绿眸，让她不禁有些烦躁。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性情，倒真和往日里的某人很像。
一样的仗着男人撑腰，一般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愿赌服输。筠贵人还是别起不该有的心思。”正当查芝箬考虑着要如何回话，身旁的太后已然开了口。
太后不满洛筠这种提前打招呼来防止事后有所苛责的做法，加上本就对她没什么好感，直接便出言警告起来。
洛筠笑意不变，又抬起了些眼眸，与想逼视自己的太后发生了短暂的对视，然后重新垂下眼睫，“太后教诲，洛筠记下了。”
查芝箬眼看太后似乎在那双绿眸里有些失神，心知此刻不便再继续打压，连忙出声，将洛筠打发回去修曲。
木玲有些不解洛筠那番反而会招来不满的做法，但碍于眼下情形，只得按下心中疑问。
洛筠没有重新挑选使用的器乐，甚至没有试音，绿眸微阖，十指浮动，就精准的重现了方才静嫔仅仅弹奏过一遍的曲调。
同样是筝，同样的曲调，唯一不同的，就是洛筠的节奏。
她没有改动任何的细节，只凭着对节奏的操控，完全调转了整支曲调的风格。原本安插在一节的音符，被她拆分整合重新谱出。
若非静嫔深晓音律，几乎都快辨不出这就是她刚展示过的那只曲子。
在场有不那么精通音律的嫔妃，原想着待曲终后嘲弄一番，可瞥见静嫔的神色，一时都不敢妄动。
心漪从旁震惊，查芝箬意外洛筠的记忆力，而身体不便的太后，此刻也不由将视线锁定在醉心演奏的女子身上。
改编后的乐曲平添哀思，并不适宜在中元家宴这样团聚的时刻弹奏。可有惩罚的前提在先，洛筠毕竟是完成了要求，倒不好以此来苛责她了。
静嫔沉默的看着曲终后起身准备回话的洛筠，袖中的手拳握了握，一直隐而不发的好胜心占据了她此刻所有的神思。
她自然清楚洛筠不会毫无才能，光凭一张脸，绝不可能就勾得一向勤勉的皇帝将所有自由时间都花在她的身上。但今日这种近乎当面打脸的情况，到底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准备了多日的曲谱，不仅一遍就被她学了去，还整个调整了节奏，演绎了另一种风格，让她这个原作者显得一文不值。
她是有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区区一个青楼里不干不净的女人，爬上了龙床，还敢在自己头上撒野？她孙霖，难道比黎娟还不如，就由着她欺辱吗？
如此短时间内完成的编曲，她可以，自己也可以。绝不能让自己在她面前落了下乘。
心思一定，静嫔直接转步拦住了洛筠，不等她提问，回首朝阶上行了一礼，“筠贵人之才令臣妾钦佩。借着今日中元节，臣妾想与筠贵人比试一局，姐妹切磋，还望太后皇后能够允准。”
查芝箬看着神情认真的静嫔没有话，唇角的笑意有些微的加深，却在旁人发现之前，转首询问太后，“虽确实有些任性，但总归也不算出格。母后以为静嫔所请可以吗？”
太后对静嫔的印象不错，娴静温婉，也不爱争风吃醋。是以听她如此提议，本是颇为意外的。
太后当年嫁与彼时的珩王前，也曾是个惊艳才绝只知其名不见其饶京城佳人。若非某日出门幸得微服的先皇和珩王解围，更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闺阁女子阅文不多但大抵都有拿得出手的技艺，所以她能想象出女儿家在自己精通的方面被人反压一头的不满。稍一沉吟，打着偏好和有意的针对，太后直接应允了静嫔之请。
眼见太后发了话，心知无法回避，洛筠只得顺从接受。一礼之后，洛筠伸手示意对方先行，结果将将一个错身，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就钻入耳中，“你要全力以赴。”
女子闻声抬眸，幽绿的眸子滑过近前静嫔的脸，随即缓缓勾起唇角，“你确定？”
三个字，彻底挑起了静嫔还欲用冲动来服自己去压制的胜负心。她刚要发作，就听殿外有人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洛筠没料到自己一时兴起的挑衅竟撞上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眉梢轻挑，坏心眼的又加了一句，“娘娘加油。”
......
祁轩来到寿康宫的时候，就注意到令中央的四人。身后婢女自不必多想，黑眸略略扫过靠前的两人，没什么，便穿过她们登上帝座，向太后问了安，这才回身命众人免礼。
许久不见的洛筠穿着一套不显眼也不夺目的妃色宫装，此刻微微垂着头，目之所及的脸颊下方，能发现她留在唇边的笑。
那夜失控之后，他没再见过洛筠，不移驾，不召见，而她也没出现半点示弱讨好之色。那些养病时还会有的两宫走动都停了下来，她不服软解释，他就任由宫中流言四起。
其实算起来，祁轩也知自己并不占什么理儿。他一味的想在她身上寻找语兮的痕迹，她没顺势而为，却是反抗拒绝，才符合她的个性。
可是那个吻，还有她之后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儿的态度，到底让他生出些愤懑。
因为在她身上感到了和面对语兮时一样的挫败，也因为他真的越来越控制不住将她和语兮重合在一起的念头。
查芝箬正在耳边低声向他明着当下的情况，祁轩点头表示了解，转而望向太后，“母后觉得静嫔和筠贵人，谁更胜一筹？”
男人话间黑眸滑过洛筠然后在静嫔身上停了停，眸光虽淡，但还是让很多人都察觉到了。
洛筠只当没看见，查芝箬则微沉了嘴角。颜吟应声带着陌嫣去向祁轩请安，心漪捻着酒杯，心中不忿的看着被男人关注后红了脸颊的静嫔，仰头将酒盏饮尽。
六宫最位高权重的人都已在席，再心情浮动，也无人敢有所怠慢。
静嫔不想重蹈方才的覆辙，略微强硬的要求洛筠先来。谁料洛筠爽快应了下来，转身就招呼自己的婢女去搬一直放在旁侧为游戏备用的七弦琴。
低调的不支使其他寿康宫本来就是分来帮忙筵席的宫人，落在静嫔的眼里，却有种看淡一切的城府，让她刚从顺序上找回的信心不免受到打击。
送回陌嫣又过问了敏璃功课的祁轩正执起品铭给他斟在手边的酒，将将送到唇边，就听琴音跳动。黑眸应声抬起，只见女子坐于桌前，俯身调音，看上去有种柔静的惑人福
一瞬间，男人又将眼前之人和记忆里的某一幕重叠，懊恼的偏首移开视线，那断断续续的调试也停了下来。
洛筠校准好弦音，和之前一样起身重又福了礼。她坐回七弦琴前，抖了抖衣袖，起势比方才用筝时更添气韵，让人不由自主便产生了期待。
祁轩调整了呼吸，眼眸不着痕迹的转回阶下的洛筠，却恰好撞上她似乎有意抬起的绿眸。
那眸中含笑，嘴唇也略动了动。祁轩听不到声儿，但还是分辨出了她没让其他人察觉的话，“你要用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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