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打头几个耳朵上别着烟手里背上背着背篓的张家堂叔表舅过后，年少高瘦的张建林穿一身崭新青灰色中山装，昂首阔步，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一路向前。
他在山里跑惯的，又将从部队回来没多久，大跨步一拉，使得紧跟在身后的黎书慧总像在碎步跑，黎书慧还穿了有一个手指节高的土红色凉鞋，和砖红的碎花连衣裙子，这更拖累了她的脚步。本来羞怯，愈发撵不上他。
后面有人开玩笑：“格老子晓得你有几山几辽边的红苕苞谷没点完啊，脚板翻到脚背上去了，你看后面书慧走得赢你不，人落到哪里去了。”
黎书慧母亲过世的早，屋里只有父亲兄嫂和弟弟妹妹，长到十几岁只在灶前屋后洗衣裳做饭，没到地里做过事，更没爬过恁高的山出过恁远的门，头回到张家来时有兄嫂媒人陪着，一路悠闲，现在紧赶慢赶，双腿酸到大腿根儿。
有不会谈话的年轻人大声打趣：“他那哪是有几山几辽边的红苕苞谷没弄完哦，他是高兴很了，巴不得马上就拢屋马上就黑，巴不得我们这些一哈走远点。”
笑闹声从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堰沟一直传到黄泥磅和岩上，走在中间拎着毯子的潘发笑道：“莫打胡乱哟。”
潘发前面是黎书慧的二哥黎书钢和妹黎书平，还有扎着辫子，一路摘花追蝶的黎祥琴，后面还有黎家送亲的几个婶舅堂表姊妹。走最后的李官福背上也有个背篓，里头放鞭炮，手里有根没燃完的香。他在堰沟上站了会儿，很快与前面的人拉开距离，李官福的父亲独自在下面黄泥磅大石包边上的竹林里边挖地，恁多人经过，笑声和鞭炮声传过几座大山，只有他的父亲连头也没抬一下。
过了大坪下面的竹林，过李官福房子下面的秧田，再过黄泥磅的大石包，张家黄泥房子边上的竹林和大石包就露出来了，老远见到有孩子和妇女，年轻人们站在大石包上，调皮的孩子甩着手里的棍子朝这边叫：“搞快点啊，半不转来——”
猴儿一样的王书贵和王祥开站在大坪上面大石包后头朝张建林吹口哨，两个一看就不稳当的泼痞。张建森朝上面笑了笑，叫王书贵：“哈哈你屋里要拿扁担来找你。”
他不知哼了两声什么，从上面连跳几块种着材梯地，一连几下飞快跃到堰沟上面离的最近的斜方石上来，话同接亲的人讲，眼睛盯的却是迎进来的新娘子：“喜糖呢？喊你把媳妇儿背上来欸你啷个让她个人走路上来呢！”
张建森性子憨，讲不来这些浑不正经，走他前面的张家叔叔道：“你个龟儿到处晃，等哈儿你看你屋里哪个来请你！”
也有人笑：“你那拴在裤腰带上的媳妇今朝没带出门？等哈儿又来哭哇。”
他在上面道：“我屋里整根绳子，你屋里要拿铁链子。”
王祥开还在顶上面先前的石包旁望着，几只狗远远从大坪一路叫到这边斜方石。张家自己屋里的狗从上面冲下来，几个蹿头跃到张建林跟前，像要把尾巴摇断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依然大步往前面去。于那狗而言，黎书慧却是生人，她因此犹犹豫豫的多停了两步，距离一下就与年轻的张建林拉开了。
“嘿——你不等着你的新娘子吗？”
“格老子你才好耍呢，接亲接亲，你个人走前头，让新娘子在后头跑！狗在后面咬你的腿吗跑恁快，不晓得等一下后面的！”
“他晓得等姑娘！他那战场上专门扛伤兵跑等回去救命的呢，他现在恐怕也还以为个人是回去救命吧。”
“大白救啷个命啊……”
“快点快点，就等你们了，哎呀快点快点，快点接着，姑娘恁远走来累不，快进来坐。”
“嘿老二——你硬是，你在慌啷个东西你硬是！恁等不及吗你......”
张建林那真快，干啥都像狗撵着腿似的，走路吃饭，话干活儿，他现在还在这里帮你拿东西，眨个眼睛他就冲到新岩寺给老祖宗烧纸报信去了，这样，总是这里也找他，那里也找他。
黎书慧后面开玩笑:“想娶的不是我吧，深怕我把你粘着了甩不掉，还没迎进门就把我甩屁股后头，那你该早晓得不同意呀，媒人问你你又要点头？不愿意你点头做啷个呢？”
媒人先把黎书慧好比一朵花夸上，又他屋里如何好，个人品行如何端正思想如何有谋，再他那满山满坡都不见几个姑娘，长那么大如何赤诚纯情，总之黎书慧是一朵花，他就是那围着花儿嗡嗡文蜜蜂蝴蝶，是为之倾倒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的不二人选……
那满坡还找不到姑娘？当然骗人了，周家的席家的封家的，王家的，只要肯张口，姑娘多的是，还愁没姑娘呢！
“还没耍过朋友！底下那里要不是饿死帘初早进你家门了吧！还没得姑娘呢！哄饶鬼，不愿意你就早早言明不愿意，你就一早清楚，这样不情不愿的钓上来，显得你多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吧！”
哪！哪里是那些！
他当然很愿意娶你黎书慧当老婆呀！他简直是迫不及待要把你娶进门呀，就深怕晚一点都有好事多磨要发生！
张二头回见黎书慧，他跟媒人站石岩铁路边这头，黎书慧跟黎书平站老远的那头，大哥黎书振三言两语就完要走，他连个近距离的面儿都没瞧仔细。
第二回见面已经在家里了，这中间媒人又来跑了四五趟，转来转去还是如何登对般配一类，黎家倒也没有不同意或者拿乔，不过是老一辈的过场总免不了，所以张二这回跟着媒人舅子来，是连八字生辰鸡鸭鱼肉也带着的。
去时黎大不在，病殃殃的黎老头儿爬起来招待了他们，黎书慧独自在房子后面的菜园子里摘豌豆尖儿，一水的翠绿中蹲在其中的少女像朵开在溪边的无声蒲公英，明黄的花儿温柔又娇俏，如她本人一样，这一趟后张二就成了黎家的常客，不要媒人陪着，他自己跑的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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