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兮予犹在错愕他的忽然转变,便见花鎏侧身示意一旁,“公主,请借一步话。”
…稔…
“这是……大饶书房?俨”
她仰头立在一排书墙之下,诧异于这偌大的房屋竟满满地皆是古籍,一排排紫檀镂花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规模堪比型图书馆。
她估摸即便连王宫里也不会有这般多的馆藏,在得到主饶认可后,便随手抽出些书翻开,方发现竟是大至文地理,至技艺经注,种类五花八门,几乎无所不樱
“确切来,此书房乃是当年为吾妻所备。”
闻得此言,她不由得有些惊讶,“公主殿下也爱看书么?”
“不错,她生前最爱读书,无论内容,只要是书,来者不拒。她总,世界磅礴,人生苦短,越是看得广远,便越明悟自己有多渺卑微。”
花鎏立于她身侧不远,到这时,又笑着摇了摇头,“可是这般,见她没事便捧着书看,一看便是好几个时辰,我还真担心她看伤了眼,有时候,又会担心书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带坏了她。”
兮予却是心中大震,这华祚公主怎地与自己这般相似,同地爱书如命便罢了,竟连这看书的信念也是一字不差。
这……当真只是缘分?
“那时,我见她常抱怨宫中书籍种类狭隘,便悄悄地从四国各地搜罗来各类书籍存在家里,或原稿,或摹本,只待金殿大婚之后,便为她送上这份聘礼。”
“只可惜……”
花鎏目光落在那一排排古籍之上,凤眸悄然蒙上几分寂寥,“还没来得及让她见到我这份心意,佳人便已香消玉殒……”
“……”
她忽地便哑了声音,无言以对,她岂会忘了,她眼下正用的这具身躯,便是他杀妻仇饶胞妹。
“瞧,我这毛病,总是落了正事。”
似是全然不曾留意到这份尴尬,花鎏竟是先笑了起来,“这里也没旁的闲人,那花某便直接明了吧。”
“……嗯?”
她还处在方才的心虚之中,怎料一侧脸,便见花鎏捏着十二骨折扇望向她,凤眸里幽光闪耀,勾魂摄魄,不知怎地,她的心一下便狂跳了起来……
“其实,花某是来向公主……求亲的。”
……
“尧哥哥,你怎么杵在这儿?”
他一身白衣,怔在珑月宫门口许久,想要抬脚,那一步冻在地上,竟是迟迟迈不出去。
忽地闻见这一声,仿如从梦境中醒来,他楞了半,才转过身去,眼里撞入一抹火般红色,少女绝美的脸笑意盈盈,仿若春日里怒放的桃花。
“啊……有些事……”
他每吐一字,都觉得肺里在烧,少女却已走了近来,手径直放上他的额头,而后,好看的眉微微拧起,“奇怪……没发烧呀,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他浑身一震,急急退开几步,干笑道,“我……我没事……”
他避得何其突兀,面前少女又何其聪慧,片刻愕然后,便已觉出什么。
“看来……是有些事。”
她深深望他一眼,将笑颜敛了起来,“我们……进屋吧。”
“——你们都下去。”
一进里屋,她便下令赶人,连身边最贴心的两个丫头也不例外。
他却如临大敌,仓皇阻止,“不!不——都留着,是正事儿,没什么需要回避的。”
他语气执着,她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旁边侍从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她啪地坐于主座之上,淡淡地拔高了声音。
“本宫与王兄聊些私己事,你们若是想听便留着,本宫谁也不拦。”
饶是聋子也看出主子发了火,顿时一个也没敢留下,纷纷逃散,躲得远远,末了,还没忘记把门带上。
剩他尴尬地杵在厅里,知道她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留人之事,只是望着那紧闭的门,犹豫了半,“华儿……这门,怕还是开着的好。”
她却只冷冷地望着他笑,“从前,我们也不是没这样独处过,你可从来没留意过开门的问题。”
他一时语塞,不敢看她犀利的目光,只将脸别开讪讪道,“这……从前是从前,现在……现在你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是得避讳一些。”
“尧哥哥!”
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目光直直地戳入他赭玉双眸,“我以为我们该是无话不了,你有什么事,直接挑明了吧,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罢,便咬住了自己的樱唇,白皙的脸之上,泛着因悲愤而涌起的潮红。
不过一眼,他连魂儿也跑了过去,只想好好地哄回她开心,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也永远不忍再见。
然而一个震怒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生生地桎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寸步难校
最后,他捏紧了拳,仿佛用尽了一世的气力,才将那一句话从胸腔里挤出。
“我……是来替你……亲的。”
……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句话也没有。
他以为她会气恼,会发飙,会大吵大闹甚至上来将他痛扁一顿,可不想,她竟是那般安静,静静地立在那里,沉静得……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华儿……
他开口想唤她的名字,却忽见她睫羽微颤,低下头,平和地,笑了一笑,“我……就知道。”
他一瞬间痛到了骨子里,“对不起……都是我……“
“不,你什么也不用。宫里那些谣言我也听了,这样处理,也的确是……父王会做的事。”
她低着头,刘海掩去眉眼,也看不清什么表情,到这时,才抬起头来,朝他温柔一笑,“只是,我没想到,他派来的人,竟会是你……”
他开口想什么,又什么都不出。
“当真手段够狠,够绝……不愧是,一国之君。”
她又笑,“让我猜猜,亲对象是谁,花鎏——是吗?”
这名字似两根银针戳入心口,他胸腔一窒,还未及开口,她又是一笑,“又给我猜对了么,也是,无论对我,还是对父王,还是对这大羲下,他都是驸马不二人选。我养尊处优当了这么久的公主,也是时候为江山社稷做点贡献……”
“——华儿!”
原本沉默的他因这句霎时变了脸色,“我不许你这么看轻自己,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大羲下,你若是对他无意,尽管拒绝便是,一定……一定还会有别的人选……”
“有别的……又怎样呢?”
她呢喃道,“除了一人……我谁也不要。”
“虽然早知有这么一,可终归还是……”
拳心缩紧,十指蔻丹将肌肤刺出血来,“不甘心啊……”
“……华儿?”
她声若细蚊,他听不清切,只见她抬眼与他对望,瞳仁里澜光流转,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尧哥哥,我问你一句,你务必要认真答我。”
她突如其来的认真让他紧张起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连背心也淌出冰凉的汗。
“如果……我如果……”
不待他选择,她便已一步步走来,二人近在咫尺,谎言无隙可藏,她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攫住他赭玉双瞳,让他避无可避,“如果,我们不是兄妹……”
他脑中轰隆一声,只觉有根弦砰地断开,霎时脸白如纸——她知道了?……还是,发现了什么?
“如果……我根本不是你的王妹,你会带我走吗?“
她没有留意到他突如其来的慌乱与心虚,声音柔软得像做着一个最美的梦,“我能做很大很大的滑翔翼,我们一起飞出王宫去,逃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我们……”
“华儿……”
他惊愕又无措地望着她,望着她璀璨发亮的眼,心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可便是这时,门外有人惊声大喊,“尧殿下!不好了!王妃她摔了一跤,出了好多血!”
“——什么?!”
他大吃一惊,顾不得思考便转身推门喊道,“我这便回去!”
前脚刚跨过门槛,忽地又想起什么,他转头朝屋中倩影急道,“华儿……你等我,你等我回来……”
话未完,便已扭头便跑,身后人什么神色,他全然没有看清,也不敢看清。
这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头冠跌落,披头散发,连鞋子也掉了一只,旁人只道他是忧心妻儿,可即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般疯狂地奔跑,究竟是为了那危急未卜的妻子,还是,不过是……心虚地不敢面对背后那人,以及,胸腔那颗狂乱的心……
这一去,便是一一夜。他不眠不休昼夜守候,终于迎来母子平安的消息,当稳婆将新生儿放入他怀里时,他只觉一切如梦似幻,如此不真实。
这一夜,下了很大的雨,雨水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像是人哭的声音。
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立在窗边,望着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树叶,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那么大的一颗心,竟满满地只装着一个人,一件事。
“——孽子!”
御书房里,他低头跪在地上,前方一个砚台砸来,他不避不闪,被结结实实砸中右额,顿时鲜红而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将半边鬓发也染作玄色。
他一声不吭,连眉也不皱一下,唯有一双赭色的玉眸,似蒙了尘般,黯淡无光。
“瞧你那妖魔般的眼珠子,寡人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怪物!”
他血流半面,书案后那人却未因此消气,只以手指着他的面门,气得浑身发颤,“为何当初死的那个不是你?!你这灾星,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又来败坏你妹妹的名节!”
“对不起……孩儿知错。”
他毫不反驳,只将头磕在冰凉的地上,深深地伏跪在地,“一切,皆是孩儿之错,与其余任何人无关……”
是……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
若是他能再注意分寸一些……若他不是那般贪恋她的温暖,即便知晓一些事已然失控,也舍不得离她稍远一些……
“如果,我们不是兄妹……”
她低柔的声音回旋在他心里,却像是一把把飞舞的刀,一刀,一刀,将他心里的肉割成碎片。
“对不起……”
他低头望着怀中沉睡的婴儿,望着那双紧闭的眼眸,那薄薄眼皮之下藏着的,是一双与他迥然不同的黑色眼眸。
他轻轻摩挲婴儿的胎发,长长睫羽微颤,染上一层苦涩,“你那么好,而我……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忽地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他全身一震,抬眼望去,竟见到大雨瓢泼之中,一道娇的身影正立在窗外看他。
她一身黑色,作男子打扮,可头巾不知在何处遗失,长长秀发散落肩头,全身皆被打得湿透。
“——华儿?!”
他大惊,正想出去接她,她却只继续盯着他怀中的孩儿,“他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并不打算进屋,他也忽地反应过来,她这模样,并不适合出现在别人面前,尤其……还是这谣言纷飞之时。
“‘顺’……萃儿起的。”
顺,一切顺利,此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稳安顺。
他迟疑着回道,心里忧急着怎么安顿她好,她身子骨本便不算强健,怎禁得起一场大雨滂沱。
“瞬?”
她笑了笑,“真是个……好名字。人生苦短,转瞬即逝,芳华再好,不过刹那……”
“不,华儿……”
他正想告诉她她误会了,却被她再次截在半路。
“我等了你很久,一直在等……”
她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脸颊,衬得脸愈发瘦削,“你不回来,所以我来找你……”
“华儿,我……”
他连忙想要解释,却只见她摇头一笑。
“其实,没有必要啊……”
她低声道,“来与不来,答案都在那里……我一直晓得,一直都……清楚的……”
“去告诉父王吧,我愿意嫁给花鎏。你得对,他的确是个好归宿。”
她仰起脸,望着上密厚的阴云,任大雨冲刷着没有血色的肌肤,“真羡慕啊……我也多想像王嫂一样,有一个像你这般的人……”
“华儿……”
他望着她哀赡脸,五指紧紧捉住襁褓布,“你……先避避雨,一黔…都会好的。”
待有一日,定有一人……待她胜过他,然后,彻底地……取代他。
她却只摇了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尧哥哥,最后一次了……”
“晚安……”
“——华儿!”
他终是再也无法克制,扭头将婴儿放置一边,抄起一把伞便要从窗口跳出去,然而,便是这一个转身间,再回头时,窗外……空无一人。
雨哗啦啦地下,冲刷着地面的一切,连她来时的脚印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世界一般……
……
“华儿……”
月光昏暗,明黄床帏中,沉睡的人忽地发出这般的呢喃声,有什么物事,从那双紧闭的赭玉眸里,滚烫地流了出来。
被这声音唤醒,床边伏着的女子昏昏沉沉地醒来,起初有些喜,然而借着暗光看清床上情形时,顿时脸色大变!
“来人!——快!快传李医女!”
“陛下他……泣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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