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林明远早在听林着出言道他有罪时,便心道不好。
紧接着林着双手应声而折,他急去搀扶。
但林着这老头儿,倔劲犯起来对自己也狠。
硬生以肩膀撞开了林明远的搀扶,但见他满头大汗嘴皮子疼得直哆嗦,口中道:“不要扶我。”
“这是我该得的!”
几十年父子,林明远哪不清楚他爹的脾性,哎呀了一声:“爹,您以前没干好事,这不也断手了吗?再犟就矫情了。”
林明远少时是个任侠脾性,外出游学敢捉刀杀人。
林着总担心他以后走上邪路,因而狠狠叫他打熬了几年性子,研学律法。
本想着让他知法守法,勿要动辄喊打喊杀。
不料林明远大景律是学进去了,但越学越没人性,朝着酷吏方向狂奔。
没得奈何,让他外放南疆熬资历。
此次林明远回京,林着还欣喜这儿子终于长进了。
现在听他一开口,林阁老心中百般羞愧都冲散不少。
痛得双目通红,默默看着这不人话的大儿子。
隆庆帝也在旁劝:“林阁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起吧。”
“爹,与其自残相赎,不若多做些实在的。”
“阿鲤还需助力啊。”
林明远一把将林着从地上架起。
“对。”
林着双臂不自然地耷拉着,一旁站着的黄礼友情搭了***。
林着也不知是痛,还是又受了这次打击,又或者担心受辖制的家人,整个人瞧着头发胡子都乱糟糟。
隆庆帝左右看看,见就这一张圈椅,欲站起身让这老头坐下。
沈晏已一摆手,命人从皇帝的龙辇上将垫脚的脚凳提了来给林着暂坐。
得了他的眼神示意,鲁建兴上前,拿出巡夜司制式的伤药来。
林着有气无力道了声谢,正张嘴咬住林明远奉来的药丸,凭空一声如闷在胸口的哽咽响起。
众人望去,便见环绕潜英之石的雾中,那个一心追寻真相的姜婆子仰头望,嘴大大张着,却连哭喊也发不出来一声。
身侧便是她儿子的尸骸。
在失去孩子后,一心支撑着她的仇恨猛然崩碎时,造成的痛苦并不亚于知晓噩耗时。
身处问心局中的赵鲤默默看着她,心中也并不那么好受。
便是肿着香肠嘴的邢捕头与瘸腿的张大人,面对着始作俑如此模样也难发作责难。
只得长叹一声,叹世事无常。
邢捕头与这姜婆子打过交道,开口道:“姜婆子真相是什么你也知道了,收手吧。”
如雕塑僵立的姜婆子闻言一声惨笑:“收手?”
赵鲤自是晓得她这一声反问是为何。
力量是需要代价的。
从一开始,姜婆子就打定主意舍得一身剐,将她假想中的权贵仇敌拉扯住一同赴死。
兔子蹬鹰的勇气和将付出的代价一样可怕。
她回不了头。
果然,下一刻赵鲤看她神经质扯了扯嘴角:“不,我为何要收手?”
她哼然一声冷笑,又问赵鲤:“那你们欺瞒便无错了?”
赵鲤平静看着她:“你应该知道,若是这些东西的模样与名字被人知晓,口口相传会导致什么后果吧?”
哪怕是一个家长编造吓孩子的故事,当这故事大面积传颂时,故事就不再是故事。
故而得将这些东西好生藏起,死死按住。
破庙毁祠,从根源断绝复苏的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赵鲤与巡夜司做下那么多,从不宣功从不揭秘的最重要原因。
赵鲤的话叫姜婆子再沉默,她干裂出血丝的嘴巴嗫嚅数次。
不得不再回头,看她儿子尸骸的惨状。
以那惨状坚定她动摇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猛又望向赵鲤:“那我的女儿呢?”
这问题极好。
赵鲤摇了摇头:“我不知。”
她直接间接接触过太多死人。
若以最后看见的脸来论,压根无法确定这事究竟是何时发生,发生在什么场景。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姜婆子上唇微微收起,露出已经发黑萎缩的牙龈。
“那,我们便看看吧。”
话音落,姜婆子仰头望上持着秤的神像,凄声道:“请大神还我真相。”
“我女儿究竟在哪?”
她话音落,云上神像应声而动。
两手虚抓,投进空掉的秤盘郑
随他动作,五城兵马司的大门像是褪色的画,一点点模糊。
连带着遍地的尸骸,都消失不见。
叮叮——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变换的场景,已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专治妇人诸疾,药到病除。”
少女的吆喝声大方又洪亮。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行走在河房街上,边走边吆喝的姑娘。
这姑娘五官生得平常,但组合在一块加上脸上灿烂的笑,像是朵开在阳光下的向阳花。
让看见她笑脸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姑娘举着右手,食指中指竖起,套着一个圆环形铃铛,谓之虎撑。
虎撑铃形状像甜甜圈,正正好可以套在两根手指上。
内部中空,装有四颗铜圆珠。
每一晃手,弹丸来回撞击,铃铃作响。
病人听见虎撑铃响,便晓得门前有铃医经过。
赵鲤左右看看,发现她们正站在河房地界。
这年轻的铃医肩上斜挎着一个布囊,左手持着一个青布底的幌子。
上书妇科圣手四个字。
口气颇大的她一路走街串巷,行走河房。
“娘,赏我个蛋吃吃。”
年轻铃医趴在一家木头的推车旁,眼馋地看着碳炉上微沸的红泥砂锅。
“就你嘴馋!”站在车后的妇人手里握着一双极长的筷子。
正是姜婆子,不,那个时候的她称呼为姜娘子更妥当。
年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双笑眼完美遗传给了女儿。
虽是骂着,但她从锅中一挑,挑得一枚酱色卤鸡蛋,在推车扶手上磕开。
又一点也不觉烫地剥了皮递到女儿嘴边。
年轻铃医笑弯了眼睛,背着手弯腰去咬,便是一通彩虹屁吹捧。
这一幕叫如今的姜婆子失神地看。
她抬起还沾着儿子腐败之血的手,想起触碰女儿的发顶。
却见女儿干干净净的头发时,顿住了手。
“阿寒。”
“你瞧,你最后看见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认出你呢。”
姜婆子魂一般转身,直面赵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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